芙蓉奶奶
散文
她站在畫紙的一角,幾筆勾勒之後,枝繁葉茂。
她很安靜,烹煮三餐像站在時間偏旁放牧炊煙的巧婦,也是低頭最美的一句禱詞。雖然小時候跟她獨處的時間比父母還多,但我對她的認知都來自於爺爺。我看到的奶奶一直都是沉靜的一面,那是屬於她自己婉約的生態,她的無聲沒有燃點,站在她旁邊不會引燃喧囂的念頭。
一頭及腰長髮總是鬆鬆的綰起一髻,身上盡是單薄的線條。
她內心可曾有過什麼風雨世界?那麼密密實實的箋封,再折入脣邊的懸崖,可不是我這個一步花開一步花落,心思踢踏走過的小孩兒所能窺見。
她仰臉看到的,就只有爲她擎天的爺爺。那是她眸中無人可入的秘境,在那裡就算只是單音節的一聲鳥語,在她聽來都是聲情並茂的天籟。
在爺爺面前,她常常是喜茫茫的一抹笑意,沒有落點也沒有主題。但也不會讓那「一眼足夠」的滿足,偏離那小小的臉龐而外溢。
如此三月東風拂柳的溫柔,怎會是在我小時候差點成了這世上唯一打過我的人呢?
小時候的狂野,於我來說就是腳底的哲學。
那些蹦呀蹦的、一骨碌上樹的本事,好像是投錯季節的春消息。大凡男生汗流浹背的兒郎氣味,可以瞬間來到我的身上成爲我的體溫。
不過那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我的兄姐年紀都和我相差懸殊,玩不在一塊兒,而白日裡唯一和我做伴的就是芙蓉奶奶了。但我總不能拉着她一起跪在地上鬥蟋蟀、玩彈珠;一起跑到田野放風箏,在陽光下飛飛泛泛,讓身影在午後燒着!
那一次,我偷偷和一些小男生到附近的埤圳玩水,完全不會游泳的我,站在狹窄的岸上,伸開雙臂拉着一旁的樹影,從容赴義似的往水面一躍而下。
忽然有人大喊:妳家奶奶拿棍子來了……
這是真的嗎?
不能置信的回頭一看──她腳下那雙小足兒搖搖晃晃,那麼輕飄飄、那麼沒有名堂,臉上彷若一番臨往事傷流景的愁模樣,怎能追得上我這匹小野馬呢?連天上的雲也咬不到我的背影呀!
不一會兒,我已經衝到家後院了,還是未出門的媽媽幫我開的門。她一把拉我進房,並迅速的爲我換下溼漉漉的衣裳。
媽媽是個不讓鬚眉,策畫營生一手在握的女強人,和奶奶的遺世獨立完全不同。但她對我的寵愛,遠遠超過那時懞懞懂懂的我所能明白的。
在那樣的年紀,無法從三點水認識一口井的深邃,更聽不見她爲這個家來回奔波的影子,也曾在烈陽下喊燙。
在我上了小學之後,常常被爺爺叫進書房,要我幫他記帳他所借出去的錢。借款人的名字他事先已一頁一頁寫好,我只是聽着他的口令把一串串的數字填上。當時還不明白什麼是帳?也不知現實爲何物?更不知道財富要如何精打細算才能像金字塔越疊越高……
記完帳本,接下來爺爺就像說書人似的口沫橫飛,開始講着常山趙子龍的英勇故事。那些在戰場上被刀劍劃出的傷口,所有的疼痛在他滔滔不絕的陳述中,彷彿都被淹沒了。
而真正讓他百說不厭的,是他和奶奶的愛情故事。爲了奶奶,他拒絕了村裡多門親事,甚至還被私墊的老師拿着棍子滿村裡追着打,只爲了爺爺不答應當他的上門女婿。
爺爺高大英挺,奶奶卻是小鳥依人。
我從不懷疑,爺爺說芙蓉奶奶年輕時是全村子裡最美的女生,但自始至終最讓我不必思量就能想見的,便是奶奶那可以跨越時區的繞指柔。
當年不到十歲的我,聽到他說奶奶的名字是美麗的「芙蓉」時,就像每天陽光灑落下來那樣的平凡自然。那時我耳朵裡沒有土質,無法栽種他鐘愛的名字;他又說和奶奶是「一見鍾情」,我更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立命風情?
及至長大,我常想:「爲什麼爺爺要對我說他胸臆中的楚宮腰?」至今我還清楚的記得,當他意氣風發的述及這些沒有海誓山盟的情節時,眼裡卻遮掩不住的發亮,彷佛就要把黑夜叫醒!也彷彿「一見鍾情」在他眼裡還沒有走出來。
所以,他是想找個人傳承他們深情的衣鉢嗎?
若干年後,我也確實自他的描述中被投影出來了!許是用錯了劑量,那走出來的人影太淡薄,不足以潑墨人世間的情字。
爺爺終其一生,都沒有讓奶奶失望。
他爲她義無反顧的打下了一片天,不斷的在地方上置產,擴增他們幸福的版圖,給她最厚實無憂的依靠。他一生對奶奶的愛是謐謐深深的大海,而奶奶對他則是白雲一樣的離不開藍天。
直到有一天午後,奶奶在前庭咳了幾聲、吐了一口鮮血之後,爸媽還來不及扶她進廂房,她就走了。
沒多久爺爺也倒下了,在他臥牀的那段時日,我常常看見他幽深的眼神靜靜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若有所憶。沒有了摯愛的那分孤單,最終,爺爺也爲奶奶承擔下來了!
現今,我也回到鄉野故居遺世生活着。在鄉間的每一個夜裡思及奶奶,四周雖然被大量的黑包圍,卻不覺孤單。
仰望滿天星斗,都不如那一朵清雅無爭的芙蓉,更教人淡泊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