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情緣
散文
父親高大俊挺,身着燕尾禮服,手上拿着高禮帽;母親一襲白紗禮服,拖曳長長的蕾絲紗絹布,上面綴有珍珠。老照片裡的她表情嚴肅,手裡捧著白色百合花而不是紅玫瑰,因爲彼時祖父猝逝,新娘子不可以捧紅花。
父親是獨子,他與母親訂婚一個月後,富甲一方的祖父因爲急症,來不及送醫而離世,得年四十二歲。父親與母親依習俗於百日內完婚,大婚之日雖然倉促,但父親是富二代,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在一九四六年仍舉辦時髦、純西式的隆重婚禮。那時,他倆分別二十三歲、二十歲。
一表人才學歷好的父親,自視甚高,雄心萬丈,陸續將祖父生前經營的大店面及田產變賣,換成現金且融資,與人炒作大宗物資的買賣。可惜高買低賣,屢戰屢敗,家中經濟陷入困窘的速度宛如雲霄飛車,我兩歲時,偌大家產已不剩一磚一瓦。
父親由大老闆變成無業,帶着祖母先行北上租屋、覓職,把大着肚子的母親和我,暫留在嘉義外婆家寄居。
父親的漢文、日文、數學均佳,順利考進臺北一家大型企業,成爲領月薪有穩定收入的小職員,五年後,我們一家終於團圓。
父親既是柔道、劍道高手,又擅長游泳、打軟網,還是圍棋的常勝軍,公司同仁都稱呼他爲「臺灣的三船敏男」。我常在下課後去柔道館及劍道館找父親,遠遠看着他跟別人競比,英俊又神勇,心中充滿對他的崇拜。
未料,父親醉心玩股票,投資也依然失敗。他的心情隨股票行情大幅波動,只要股票一賠錢,回家就大發脾氣,常爲一點小事怒罵母親。
母親是從小受日式教育的傳統女性,個性安靜、保守,總是默默忍受,不敢回嘴招惹父親。父親卻不因母親的靜默而作罷,反而情緒更加暴衝。
說也奇怪,父親對母親不好,卻特別寵愛我這長女。他會帶着讀小二的我去淡水河畔觀看璀璨夜空,一起躺在河邊堤防上等待流星劃過天際;公司在週日晚上放映電影,他也只帶我一人去看〈六壯士〉、〈出水芙蓉〉、〈愛染桂〉等名片,從來不帶媽媽和弟弟。有一次我們去看電影〈山〉,那天晚上只有三度,冷得我吱吱叫,回家路上父親的大手緊緊握着我,在六十七年後的今日,手溫猶存。
父親對兩個弟弟甚嚴,他的笑容只給我。初一新生註冊日,矮小的我穿着不合身又蓋住小腿肚的黑長裙,奮力追趕人高馬大的父親,央求他走慢點,他轉身慈藹微笑看我;初三時我任性地選在大家拚命苦讀的聯考前夕,去租書店看漫畫抒壓,父親仍是寬諒笑笑;放榜時,他獨自騎着單車到校幫我看紅榜,全家迎回笑得滿面春風的父親。
父親股票連連失利,債主天天上門,母親病逝後,他自動向公司請調外島工作,將阿嬤和三個兒女留在臺北;整整十年的薪資,每月直接撥款還債,等債務終於還清,才請調回北。
原以爲可以安心過小日子,誰知他六十三歲退休時決定孤注一擲,將退休金全部投入股市,另拿住屋做二次高額貸款,甚至向地下代書借貸。
一九八九年股市上萬點,父親興奮「買什麼賺什麼」,忙着看盤,殺進殺出。隔年他找我週轉,已是負債累累。那些年,我和外子辛勤工作、養育兩個女兒,好不容易存的一點點錢,全部拿去償還他每月五萬元的利息;之後,父親再次面臨龐大債務,我們繼續扛起。
父親七十九歲時,因泌尿系統感染,引發敗血症過世。辦完告別式,我到父親昔日上班的場所,向他的長官與同仁們道謝。從他們口中得知父親常在公司裡驕傲地談論兒女、女婿,還說我很孝順,幸好有我。
強忍着隨時會奪眶而出的淚水,我遺憾自己在他生前雖然盡力照料他,卻沒有真正諒解他。也許,他是因爲敗光祖產的恐慌,所以一直想要致富、重振家風;也許,他因爲中年喪偶,需要藉由追求財富,來填補心靈深處的空虛…。一切的也許,都過去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