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退學擺攤成網紅 一個小鎮做題家的屢敗屢戰逆襲之路
復旦退學、擺攤成網紅,一個小鎮做題家的屢敗屢戰逆襲之路。(圖:shutterstock/達志)
據界面新聞報導,費宇本是一個不典型的名校生,一個「半途而廢」、屢敗屢戰的「小鎮做題家」。當學術之路走到盡頭,他決定去擺攤,賣土豆泥,沒想到竟走出一條新路。
從縣城的普通家庭考入四川大學,在復旦大學讀研時,費宇卻決定退學。後來他申請北美博士,2月拿到學校offer後,卻遭遇川普新政,獎學金被砍,留學夢破碎。一個月後,他決定回川大母校擺攤,竟然一舉走紅。他將自己的求學、輟學再到擺攤的經歷,發到小紅書和抖音等社交媒體上,引發了年輕人的追捧。如今,他的「華西食研社」攤位已經成爲四川大學的網紅景點,學生們排着長隊支持他的生意。
在上升通道收窄、就業困難的當下,有人開始退出殘酷的競爭體系,也有人上岸體制內後又「下海」經商。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思考和實驗自己的出路,他們會做出更多「越軌」的選擇。
「如果不斷蟄伏和痛苦是爲了將來的美好前程,那就從此刻開始,做一個快樂的大人吧。」這是費宇的答案。以下是他以第一人稱的講述。
我叫費宇,今年24歲,處女座。2000年7月出生於四川樂山的一個小縣城,本科畢業於四川大學,2023年從復旦大學碩士退學,目前正在四川大學附近擺攤賣土豆泥。
我的學習也是一部小小的個人奮鬥史。小學初中都在鎮上就讀,教育資源一般,一個年級只有一兩個班,每個班三四十個人,大部分人在中考分流可能去職高,或直接輟學打工。考入縣城重點高中後,我的成績一直比較靠前,高考排名在全縣20名,樂山市90多名。從小鎮走出來,取得這樣的學習成績,我很有成就感。
直到現在,我也認爲,初高中生活是我這些年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儘管家庭條件不好,學習很累,但沒有社會壓力和其他困難,我就是一個單純的小鎮做題家。
高中時,我在黑板報上面貼着「四川大學」作爲目標,後來以高考631分順利實現了願望,考入四川大學華西公共衛生學院預防醫學專業。由於信息不足,我大學專業的志願填報非常「粗糙」。家裡有兩個堂哥都是醫生,我想,選擇醫學相關專業,說不定未來能得到他們的幫助。最終證明,這想法太天真了,哥哥們都是臨牀醫學專業,和我的公共衛生專業關聯不大。
我曾以爲,大學生活是自由、有趣的,能學到很多東西,後來發現實際情況並不一樣。
我的大學成績排名在年級前20%左右,加上英語論文、課外競賽,綜合排名是第一。大學後,我接觸到更多人和事,同學們英語好、多才多藝,例如彈鋼琴,拉二胡等。和他們相比,我只有學習還行,因而有一些自卑情結。後來我慢慢與自己和解。過去和家境改變不了,我們能把握的只有當下和未來。從那時起,我開始努力向優秀的人學習。我也慢慢意識到,學習只是實現自我價值的途徑之一。
大三開始,我對學習逐漸失去興趣。一方面是學習很枯燥,另一方面,所學知識也很難應用到實際中,尤其是新冠疫情結束之後,從國家到身邊的人,大家對公共衛生的重視程度開始下降。
有一次我在知乎上看到保研的帖子,正處於大三迷茫期的我定了一個目標:爭取保研。抱着「讀了研以後好找工作」的心態,後兩年我瘋狂參加各種課題組的項目,進實驗室。可以說,以結果爲導向的的「優績主義」,當時對我荼毒不淺。
2022年,我在拿到本校保研資格的同時,通過了復旦面試。最初,我的意向導師是一位女老師。但另一位男導師在面試前半個小時給我打電話,說前一天晚上看中了我的簡歷,可以給我留科碩(學碩)的名額。
當時的我非常渴望能得到科碩名額。因爲復旦的專碩需要自己租房,我的家庭條件一般,如果獨立負擔房租加上生活費,對我來說有些困難。這位導師要求我在面試時表達對他的項目非常感興趣,推掉其他學校的保研夏令營。我照做了,也順利來到復旦大學。
順利保送後,我卻沒有高考錄取時的興奮。2023年9月入讀復旦後,我才發現,導師課題組的正常畢業率非常低,當時很多組內同學都退學了。研三一個人都沒有了;研二本應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開學沒有來報到,另一個同學在我去的那學期退學了;研一有三個人,那一學期走了兩個,只剩我一人。我和導師相處時矛盾越來越多,沒多久,我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出現了嚴重的噁心、嘔吐、失眠等臨牀症狀。
2023年10月12日,我第一次提出退學申請。我打印好了退學通知書,導師沒有簽字,後來只能不了了之。
一個學期後,我決定退學。我想得比較清楚:如果在這個地方接下來待幾年,第一,身心健康會受到影響,其次,也不一定能熬到順利畢業。或者說,要順利畢業會很困難。我進去的那一年,導師的學生全部退完了,他從其他老師那裡借用了兩個女生過來。那兩個女生一個延畢,一個女生只有畢業證,沒有學位證。
如果沒有意外,一路碩博,我可能會到疾控、衛健委、醫院或者海關這些崗位。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學生。退學這樣的重大決定需要很大勇氣和鼓勵,我也請教了很多家人朋友。家人都比較反對,我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他們認爲,退學是天大的事情,但是朋友們很理解我。發了退學帖子,很多之前退學的師兄師姐給予我幫助和鼓勵,分享他們當年經歷的情況。
2024年2月份,我離開了復旦大學。整個1月到3月,我都在家裡躺着,很頹廢,沒有目標,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每天晚上熬到深夜,第二天下午起牀,虛度時光。
在準備下一步規劃時,爲了給自己一個逃避的理由,我決定申請美國的博士學位。這時候,我的內心已經不想繼續做科研及其相關的事。只是爲了不辜負父母的期待,我申請了華西公共衛生學院第四醫院科研助理。
幾個月後,考完雅思(IELTS),我辭去科研助理,全身心投入博士申請。2024年底申請截止時,我申了三所學校,今年2月收到一所學校offer。但是NIH funding(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資助)在川普上臺之後立刻被砍,導致我的Ph.D offer沒有任何stipend(獎學金),按照我的家庭情況,自費留學比較困難。思考一番,我決定放棄學業這條路。
下一步該怎麼辦?躺在牀上,我想起了小時候擺攤的經歷,上大學後,我還賣過電話卡。我想,我對賣東西還挺感興趣,也挺有天賦。那就去擺攤吧!
2月28日,我決定擺攤做生意,就在小紅書等社交媒體發帖,徵詢建議。3月5日,我發了一條朋友圈:一週後我將會在四川大學華西校區北門或南門外擺起小攤,希望大家來捧場。
冒出擺攤的想法到落地,我只花了十天。當時的我想得很清楚:首先是我很享受賣東西,加上華西校友的身份,校友們肯定會來支持我,生意應該也不會太差。
我從小就開始賣貨,一直比較放得開,也沒有「擺攤羞恥症」和心理負擔。最早的擺攤經歷來自初中寒假。初二過年期間,看到街上賣氫氣球、孔明燈,奶奶拿了100塊錢(人民幣,下同)支持我創業。我們一起去進貨,買了一些孔明燈來售賣。整個中學階段,我一直堅持擺攤,每個假期可以有幾千塊收入。
要擺攤,首先要做市場調研。選品要儘量適用每一個人,我們每天必須做的事情是什麼——吃。華西食堂比較難吃,在學校附近賣吃的市場肯定很大。其次,擺攤賣吃的成本較低,那些技術含量比較高,時間週期比較長的商品,對於我用擺攤過渡來說並不理想。我在學校周圍調研發現,土豆泥沒有人做,後面我就選定土豆泥作爲菜單。
我當時的啓動資金很少——只有四五千塊錢,只能靠存款和爸媽的支持。買小推車、一次性碗、勺子,還有一些鍋碗瓢盆的廚房用具,一共花了3000多塊。菜譜也很簡單:土豆泥和鉢仔糕。我花了一兩天看視頻,就學會做這兩道菜。其實在擺攤之前,我也不太會做菜,偶爾會做簡單的狼牙土豆、西米露。
一般來說,我每天上午九點起牀,十點去菜市場買土豆泥食材,師傅削好土豆後會送到我家樓下。做好一份土豆泥並不難。首先準備蔥、香菜、折耳根、酸豆角、酸蘿蔔碎、生菜碎等小料,黃心土豆切成塊,上鍋蒸,土豆蒸熟後放入攪拌機攪碎。
接着,要用熱油把姜、蒜爆香,下入「二肥八瘦」的肉末,炒幹後倒入鹽菜和青椒就可以了。土豆泥所需的辣椒醬的製作也很簡單,破壁機打碎青紅椒,再把胡蘿蔔、金針菇、乳酸、豆乾切成丁,用水煮開,再用紅薯澱粉勾芡,最後放入調味料就成功了。
擺攤也是和城管的一次「貓鼠遊戲」。我的擺攤地點就在川大,最近南門的城管比較嚴,我一般就在北門擺攤。賣土豆泥的第二天,我就遇到城管了。當時土豆泥做好之後,剛出門,就發現城管站在那條路的路口等着。我想「今天那裡肯定是賣不了了」,馬上打電話給我的本科同學。他正在川大直博,請他去另外一條街看有沒有城管,他騎着電動車,把我和小推車拖過去。
擺攤這活,一天需要高強度工作五六個小時,從下午2點開始準備,連續工作幾個小時,爭取下午5點到攤位。因爲有很多同學排隊,一般只要一個多小時就賣完了。現在我還是一個人在擺攤,但朋友們沒課也會來幫我。得益於同學們的支持,我也是附近生意最火爆的攤位。擺攤到現在,基本每天都能賣完。
小份土豆泥7元,大份9塊,如果只賣土豆泥和鉢仔糕,一天大概收入六七百。如果加上賣麪包,每天能夠收入1000多元。
我在社交媒體發佈退學擺攤的消息後,獲得很多朋友的共鳴。
一位朋友有相似的迷茫——他從本科一畢業就開始糾結讀博的事情,繼續學術這條枯燥的路是否有價值?「這重要嗎?我一直被環境推着走,從來沒有真正關注過我到底想要什麼,也沒有人在乎我們的興趣到底是什麼。一切都是爲了體面的工作和title(職稱)。」他說。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想做任何事情,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值得有內心波動的事情,好像覺得第二天死掉也無所謂。有段時間,他總是睡不着覺,睡着了又早醒。去醫院看,褪黑素也沒有用,最終確診輕度憂鬱。
他說:「我以爲,我從沒被優績主義捆綁過,但其實我從來就沒逃脫過,被牢牢洗腦而不自知。」也許是受到我的經歷的鼓舞,他說:「走出了這一步會發現,原來人生是曠野,看起來天大的坎坷,也並不會要人命。困住我們的,一直是內心的自我評價和焦慮的環境。」
成爲華西的網紅擺攤點以後,我的心態沒有變化。最近一段時間還挺開心的,沒有什麼心理壓力,只是做體力活久了,會脖子痛、腰痠背痛。
從小到大,我幾乎沒什麼後悔的時期,最多有點小遺憾。我還記得,小時候的夢想是當一個旅行家。現在我也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海南、新疆、廣西、貴州、雲南……
我不會去設想,如果沒有從復旦退學,沒有發生留學意外,繼續讀下去會怎樣。從退學到擺攤,我沒有內耗。當時在上海的那種巨大的壓力環境下,我也會自己調節。一直以來,我的主體性和自我意識比較強,當我感覺身心健康正在受到壓迫,就會快速找到原因,跳出圈子,解決問題。
如果不來擺攤,以我的本科學歷,我可能會到省疾控中心,或者說縣疾控,從事一份工資穩定的工作。在那樣的環境下,我肯定會磨平棱角,迷失自我。我不喜歡一眼望到頭的生活,這也是我嘗試更多可能性的原因。另外,我個人也不太喜歡酒桌文化、應酬、上行下效這些社交方式。我不想變成一個無情的打工人,想做一個快樂的大人。掙錢難道不是爲了去解決物質和精神需求,既然最終目的就是爲了讓自己開心快樂,爲什麼不在最開始就開心快樂呢?也許工資低一點,不穩定,起碼人是快樂的。
讀書這麼多年,最後從事不相關的工作,父母最初並不支持我擺攤。但隨着曝光度高了,我能掙到錢了,他們的態度也開始轉變。過去,我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做題家,在四川大學度過快樂的5年,遇到很好的老師和同學,這些是非常寶貴的人生財富。現在的我是一個富有童心的大人。相對而言,我更喜歡和學生交流相處,而不是已經進入職場的人們。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渴望那種世俗的成功,進入特別好的單位,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我並沒有很明確的下一步規劃。總的來說,我對現在的自己滿意。重新選擇的這條路會更艱苦,但至少這是我喜歡的。人生不止一個標準答案,希望我們都能不被優績主義所桎梏,找到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