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李健：無論風往何處吹
2025年4月19日凌晨，單曲《無論風往何處吹》悄然上線。
沒有鋪天蓋地的事先宣發，只是兌現李健在演唱會上與歌迷的約定。這很李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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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指針回撥3個小時，“萬物安生時”巡迴演唱會北京站。舞臺中央的李健低頭撥絃，有點羞澀地說：“這是首唱，甚至沒有錄音版……剛寫完，還一直在改詞。”隨後，他撥動電吉他，瞬間把全場“炸翻”。依舊深情卻如此搖滾。在春日雨夜的北京，李健與四面八方奔赴而來的人們，以一種意料之外的方式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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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指針再回撥53個小時，北京東華門的一家咖啡館。“隱居”4個月的李健坐在我面前。那時,我聽說他在寫歌，一首搖滾風新歌，創作的過程並不輕鬆。話題便由這首新歌開啓。
“儘管抄襲自己並不犯法，
但重複自己毫無必要”
“等待一場大風把這大霧全吹散/孤單的孩子困在了房間/有人趁着夜色逃離奔向了遠處/無奈的人在原地長嘆/還是有人在默默地相信/相信好事終究會來臨……”
平靜中不乏熱烈，智性中不失溫熱。這首《無論風往何處吹》如此李健，又如此不李健。
“我最近突然間，好像什麼都不會了。”李健說。
他在三亞時問過鄰居餘華：寫一本新書，卻發現自己突然之間什麼“招”都不會了？他有沒有這樣的時刻？餘華的回答是“有”。“看來這不是我獨有，而是創作者的常態。”
寫歌20多年，李健開始面臨一個新的問題：就這樣繼續寫下去？還是停止一段時間，尋找新的方向？“看到那些老生常談，心裡就覺得特別沒勁，甚至有種隱隱約約的憤怒：這樣寫作太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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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風格是寫作者與受衆的心理契約。對於彼此，風格是舒適圈，也是枷鎖。重複自己總是容易，某種程度上也是安全的。另闢蹊徑無疑是挑戰。但是否理當如此又必將如此？
李健的不滿，源於對自己有要求。自己以前常用的詞儘量避免，習慣的比喻句式也儘量避免，他把自己變成了新手。“儘管抄襲自己不犯法，但重複自己毫無必要。寫一首毫無必要存在的歌詞？我很難過心裡這一關。”
他最近在讀南非作家、諾獎得主J.M.庫切的新作《波蘭人》，還向餘華推薦了這本書。閱讀《波蘭人》，他隱隱約約把自己與書中人物對號入座。讀完後的數日裡，情緒一直縈繞心頭。“你看得出，這是一位老人寫的，但又不是一位普通老人寫的。老人寫作都有一種極其簡約甚至冷靜的氣質，庫切幾乎是‘小學生’的姿態。對於文學愛好者或者他的粉絲，這本書在寡淡中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服氣。”他欣賞的馬爾克斯、略薩都是如此，他們不同時期的作品，在同樣風格下有着細微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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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的不滿，還跟年齡有關。“也許是荷爾蒙的關係，年齡大了，趨於冷靜。一些原來特別想表達的，或者說曾經趨之若鶩的題材，現在覺得沒有意思了。可能需要尋找一種比以前更強的姿態，一種冷峻卻毫不刻意的姿態。”
出道20多年，擁有《傳奇》《風吹麥浪》《貝加爾湖畔》等諸多代表作，以及十分穩定的聽衆羣，李健卻發現“理論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這裡有寫作者的自我較量，也有與他人的較量。他要求自己不只與同行相比較，還要與那些職業寫作者乃至詩人、小說家、真正的文學家做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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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就是文學。在我看來，不依附於旋律的歌詞最高級。好的歌詞，可以讓普通旋律變得不同凡響。”他說，流行音樂的歌詞可以看似簡單，但不能就是簡單。
“我的一首歌，至少要有一兩句話是別人沒說過的。好歌詞既有畫面感又有節奏感，還有隱喻，以及不可言說的情感。”他很篤定，那些缺乏獨創性、讓人一眼望穿的歌詞，是自己要絕對摒棄的。
新的語感，新的角度，寫得妙趣橫生。這不免太難爲自己了！我脫口而出。
“難，纔會不一樣。否則，大家爲什麼要聽你的歌，看你的演唱會。”李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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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半拍反而更有魅力
初識李健在2015年。那年他參加湖南衛視的《我是歌手》，幾乎每個週末的朋友圈都被他刷屏。舞臺上，李健並未奪冠，但在不少人心中，他就是“無冕之王”。那次比賽之後，他沒有急於將熱度變現，而是主動遠離聚光燈。
此後十年，除了在有限的幾次綜藝節目中露面，他幾乎按照自己的節奏寫歌、出專輯，舉辦巡迴演唱會，隱遁生活，觀察人羣。在歌手的路上，他走得不疾不徐、不偏不倚，用《水流衆生》《一念一生》《萬物安生》一系列新歌，續寫“李健作品集”。
在流量爲王的當下，你很難想象一個“愛豆”如此任性，不立完美人設、有限度的曝光，就專注於寫歌、唱歌、閱讀以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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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不怕跟不上‘時代’？”我問。
“毛姆似乎有句話是說，一個人的做派看着有些老派，看起來慢慢落後於時代，慢半拍反而更有魅力。”我理解李健所說的時代是技術層面的時代。
他毫不掩飾對新技術的警惕和辯證的思考，“我不是一個逆潮流者，也不是反科技者。但有些技術的應用，讓生活變得簡單而膚淺。這樣下去，很沒意思。”
他最近向朋友分享一部3個小時的電影。朋友說，看3個小時的電影，確定不是酷刑？“對一部好電影來說，3個小時遠遠不夠。人們除了渴望延長生命，似乎對於其他一切，都在追求縮短。”李健說：“垂直類的APP會投其所好地投餵你、迎合你。你走進一座爲你搭建的房子，目之所及都是同類。實際上，橫向的世界是有魅力的。科技一方面引領我們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另一方面讓你變得更狹小，狹小得更徹底。”他緊鎖眉頭，“這是一個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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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曾說，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包括你，包括我，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脫離這個時代。”我追問。
“不可能脫離，但有可能按自己的意願生活。”李健說，首先要自我保護，他強迫自己儘量減少上網的時間。“很多網絡信息是不斷加工的小道消息，你看完一無所獲。馬爾克斯有句話說得特別好，人們聚集的地方，談論的話題無外乎三種：拐彎抹角地炫耀自己、添油加醋地貶低別人、相互窺探地搬弄是非。”
對於有的人，網絡和技術可能是謀生的工具。“謀生對於你，從來都不是個事兒嗎？”我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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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一個興趣愛好成爲職業，而且把自己養活得很好，分好多個階段，走一條漫長的路。觀衆寥寥無幾的日子，我經歷過。曾經與清華的同學聚餐，我囊中羞澀。也曾被好心的同學勸過，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但那時並不覺得這是人生困境，我以爲這就是一名歌手的必經之路。”他觀察這些年的變化，音樂節特別火，還有直播、Live House等等，從事音樂的人似乎更容易以此爲生。“任何時代都不會埋沒誰。只是總有人比較倒黴，重見天日時會晚一些。”
“我比較幸運，一直有一幫最忠實的粉絲是DJ和音樂人，他們給我很多信心。讓我相信，只是因爲觀衆沒有機會聽到。用現在的話說，產品沒問題，營銷沒跟上。”他半開玩笑地說，又停了兩三秒，補充：“當然，產品和營銷之間需要平衡。”
無，不是沒有，而是無窮
這次見面前，我瀏覽了社交媒體上人們對於李健的評價。喜歡李健的人，反覆咀嚼他的那些話語，重溫放大他在演唱會上的每個瞬間，在他的歌裡找尋理解與共鳴。
“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邊界就是思維的邊界。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太大，溝通總是很難。音樂的存在，可能就是傳達語言無法表達清晰的那些東西。音樂流淌進詞語之間的空隙，像水一樣將它們填滿。爲什麼有個詞叫不可名狀？用幾百字描述一種情緒，也許不如一段音樂的表達更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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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無論風往何處吹》表達的就是一種情緒。歌寫於旅居金山嶺期間。“我喜歡金山嶺的冬天，大雪茫茫，寒冷近似我的家鄉。緣起是有一陣北京的霧霾特別重，我當時在金山嶺，本能地想要來一場大風，把霧霾都吹走。負面情緒也像霧霾一樣，縈繞你的心靈和思想，希望這場大風也吹散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延續一貫的李健敘事，這首歌依舊寫希望。“霧霾之下，我看到千姿百態的人。有人躲起來，也有人堅持跑步，這一切都爲了好好活着。所以，我寫下這句看似天經地義的話：‘好好活着不需要理由’。”
搖滾與深情、智性與熱烈並不違和，大概源於李健的作品和人格，總有那種超穩定的內核。許多人喜歡把“年輕人”掛在嘴邊，爲年輕人、爲年輕人“掌握”的流量，定製時尚產品。年輕聽衆的想法偏好，是李健在寫作時的考量嗎？
“我不怕失去年輕觀衆。我發現一些年輕人對老歌也特別熱衷，我的演唱會上年輕聽衆越來越多。這意味着最根本的音樂法則依然在起作用，那你就按照原來的去做。”李健說，音樂就是這樣，寫不出好的旋律，沒有好的動機，恰恰要用一些新奇的東西，彌補內核的不足。
“音樂始終作爲音樂來被接受，打動聽衆的依然是歌詞、編曲、演唱和演奏。20年前的網絡歌曲，很少在今天被傳唱。它的生命力結束了，那就是藝術的法則。被淘汰的依然是那些只有‘趣’，但沒有音樂本質的歌曲。所以說，退一步也是向前。不要在乎外在的眼光，關鍵是你眼中的世界，而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全面佔有世界。”
對於以年輕觀衆爲主導的消費市場，年齡是不是一個敏感話題？我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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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年齡的投射感常常來自於父輩，如今這個投射感落後了。你看，布拉德·皮特演《好萊塢往事》時五十幾歲，如今60歲了，還出演《F1：賽道風雲》。好好活着，認真地活，再加上現代醫學，活到120歲也未可知。按照120歲來算，我纔剛入青年，時間銀行的存款還十分豐厚。”李健說。
豐厚的時間存款，對於體驗人生是一件幸事。而對於曾有過高峰的寫作者，會不會成爲焦慮的發動機？誰不期待下一個高峰早日到來。
“高峰一定還會有。只不過很多作品跟人生一樣無法複製，複製就是刻舟求劍。寫作不能停。如果我停止寫作，沒有彈琴，沒有一點點進步，就會有一種不安感。哪怕我今天學會一個新的彈奏技巧，或者讀到一篇文章、一段文字，也算沒有白過。”李健說，他每天都寫日記，記錄特別有感觸的事情或者話語。“這些年四處旅居，日記對我是一個很好的提醒。”
李健最近幾年開始養貓，貓的確給他帶來情緒價值。而養貓的人見面彼此有一些認同感，好像拿到了一個特殊的ID。細微之處，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轟轟烈烈不止於一件事情，那些意義非凡的人生，恰巧是一件件小事組成的。”
我們以前聊過哲學，他說自己更欣賞老莊。這一次，他的表達裡多了幾分禪意。“無，代表着沒有，但也可能意味着無窮無盡。寫作者並不是擁有答案的人，放下尋找答案的執念，也許更好。但你不能放棄尋找的念頭，尋找本身是有意義的。”
“這世界，永遠有一些你想不到的人，在做一些你想不到的事，或好或壞。既不悲觀也不樂觀，既不絕望也不希望，這句話多少有點偏。我更願意說，多多少少要懷有希望。”
這就是李健，依然李健，無論風往何處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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