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代明對話王小川:AI助力醫學,未來已來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譚麗平

編輯|張昊

頭圖來源|中企圖庫

12月13日~15日,由《中國企業家》雜誌社主辦的“2024(第二十二屆)中國企業領袖年會”在北京舉行。在“跨界對話”環節,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抗癌協會理事長樊代明與百川智能創始人兼CEO王小川就“AI重塑醫療?”話題進行對話,數坤科技創始人、CEO馬春娥擔任主持人。

以下爲對話核心觀點:

1.AI可幫助我們把數據整合成信息,把信息整合成知識,把知識昇華成智慧,只有智慧纔有力量。

2.什麼叫最領先的AI?今天的AI最核心的是懂語言,將語言背後的推理問題、思考問題、溝通問題,和將認知問題變成數學問題。因此,它向人類學習,用仿人的行爲進行工作。

3.科學技術是確定性的,而醫學是不確定性領域,現在大模型語言可以交流了,可能有助於解決相關問題。

4.今天健康領域本質上缺優質醫療服務,也缺足夠多的科研數據,AI可能幫助我們做新的科研來改善醫療服務。

5.未來五到十年醫學的發展,也許會超過之前五十年到一百年發展的速度,在AI的幫助下,會有更多的醫學發現,多數疾病有可能找到相應的治療方法。

以下爲現場對話實錄(有刪減):

馬春娥:我們今天的話題是AI重塑醫療,後面是一個問號,這不是一個確定性的答案,所以我們來研討。首先請教樊院士,在醫療行業,你看到人工智能新技術的發展,能夠爲醫學的發展帶來哪些新的機遇?

樊代明:我是一個臨牀醫生,期望探求科學技術給我們帶來的極大推力。當然科學技術一直都在推動醫學的發展,比如說聽診器的發明,心電圖、CT、磁共振等,希望科技,特別是AI能夠繼續給我們助力。

醫學是病人有痛苦,有症狀和體徵,醫生幫助他解決這些主客觀表現。科學研究走到了更前面,在沒有症狀和體徵之前,去尋找和分析哪些分子和基因有可能發展成疾病,其間並無必然聯繫,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哪些是枝端末節。我個人覺得AI更應該給我們進行分析,告訴我們正確答案,再拿到臨牀上去試,這樣纔有可能走出當下的困境。

AI要幫助我們把大量的數據整合成信息,把信息整合成知識,把知識昇華成智慧,只有智慧纔有力量。AI只能助力醫療,媒體上說要重塑醫療,甚至取代醫療,作爲醫生,我們也期待這一天的到來,但現時還辦不到,人命關天,不可信口而言。

馬春娥:謝謝樊院士的期望,咱們人口衆多,靠什麼樣的力量能夠將重大的社會問題解決好,我也想聽一聽王小川先生的分享。

王小川:我很有幸到了一個新的時代。之前做了20年互聯網,尤其做搜索引擎、輸入法,跟AI打很多交道。那個時候AI沒有做到足夠的突破,所以還是一個信息時代。2021年,我把公司賣給了騰訊,當時告別信裡面寫了一段話,往後20年我將投身於生命科學和大衆健康,把它當成自己的人生志向。說這個話之後不到兩年,2023年就迎來新的起點,我們叫作AGI的元年到來,就是智能時代到了。我們從信息時代走向了智能時代,我因此有幸進行一次新的創業。

現在的百川智能,那個“百”就是BIO,生物的意思,我希望探索更多AI跟醫學、跟生命科學結合的路徑。剛纔主持人提到什麼叫最領先的AI,我在2000年做基因測序時,被震撼了,突然發現生命的複雜性遠不是用物理的公式能解釋的。我家裡包括媽媽、外公,都是搞物理學的,物理學看似很精確,但物理現象充滿複雜性,很多到了最後是不可解的。生命比物理學複雜得多,一個受精卵10個月以後生出小孩來,兩隻手,兩隻腳,跟爸媽長得像,這是物理學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我一直有巨大的好奇,生命背後有什麼樣的科學原理?

對我比較觸動的是2016年,一是“阿爾法狗”(AlphaGo)誕生,大家突然發現AI特別厲害、開始“取代”人類了,在某個專業領域裡面比最頂尖的選手更強;另一個是搜索引擎引發的一些不太好的社會輿論事件,引起大家開始思考,搜索引擎在爲用戶提供信息的時候,如何才能做到正確的指引。在那個時候,我們上線了“搜狗明醫”,這個“明”是明明白白看醫生,但它只能做信息的傳遞,不能夠表達醫學上的見解。

到了2018年,當時有一些暢想。第一個暢想是當機器掌握語言,強人工智能就到了。另一個暢想是AI醫療賦能基層,擴充基層的醫療資源,但當時技術還沒有到,直到2023年迎來突破性的變化。

我們用“大模型”這個詞的時候,跟以前AI不一樣。以前能夠下圍棋、可以看片子,包括AlphaZero,以及後面能做蛋白質結構解析的AlphaFold,其實都還是在客觀世界裡面找尋規律。像院士講的,把數據變成信息,信息變成知識,這是以前的方式。

2023年的變化帶來了巨大的區別。今天的AI是以語言爲中心的,它通過學習人類語言,學習了語言背後的交流方式,學習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它能看書了,可以讀論文,可以看完16000本醫學書,把5000萬論文看掉,能夠看病歷,這是以前做不到的。去年是智能元年,AI能像文科生一樣寫詩,幫助你寫文章,今年就能做推理了。

主持人講什麼叫最領先的AI,今天的AI最核心特質的是懂語言,將語言背後的推理問題、思考問題、溝通問題和認知問題變成數學問題。因此它開始能夠像人一樣,仿照人的行爲進行工作。

我暢想兩件它可以參與的事情:第一件是能夠成爲醫生的助手或者患者的醫生朋友,能夠形成三角關係,有醫生,有AI,有患者,而不是“躲”在醫生背後做工作。

第二個事情,美國最頂尖AI公司Anthropic的CEO Dario,他也是生物學家做AI,他說AI很大的能力不是在處理數據,而是可以幫助做實驗設計。通過AI做實驗設計可以更高效地蒐集數據,這個數據會形成飛輪。因此今天在醫療服務,在醫學裡面都能夠打開新的局面,甚至AGI到來之後,醫學會迎來突破性的發展。科研人員能有更好的實驗設計,醫生可以更好跟患者進行溝通,更好地分析數據,這是我們暢想未來的變化。

馬春娥:一個從醫學的角度,一個從人工智能發展角度暢想了一下未來。結合實際,有很多AI技術在醫療場景有應用,樊院士跟大家分享下,哪些對醫生工作特別有幫助,哪些創新你覺得還需要進一步做工作?

樊代明:首先醫學是關於生命的科學,要救命的,生命太複雜。物理學家薛定諤在20世紀40年代想回答這個問題,最後認爲生命不是化學,不是物理,也不是數學。到了1980年代,錢學森說生命是人體的複雜性和開放性。事實上,生命的確需要各種物質,它們不僅是存在,關鍵是各自存在的關係、所發揮的作用,兩個功能在體內加在一起,就可能產生第三個更高級的功能,叫無中生有。當然醫學既要應用這個“無中生有”,也害怕失去“無中生有”。

我們必須把人體整個變化整合起來,特別是隨着時間的變化整合起來。當然整合本身如果光靠人,這事很難,一定要用AI。美國爲了解決醫學,他們提出來精準醫學,中國人誤解了,以爲是買更多的設備、試劑、分子,最後搞出來一個“肇事”的東西。把它解決了,以爲就解決了疾病或健康的問題。其實錯了,不是這樣的,我們知道《Science》發表了一篇論文,測了50個細胞的基因突變,結果發現個個都不一樣。《Nature》測了5000個,也是個個不一樣。人的細胞都不同,於是形成了骨頭和肌肉,正因爲所有不同的細胞在一起,起了作用,纔有了我們的生命。某一個細胞出了問題,並不影響我們的生命,這就是醫學。

我們提出“整合醫學”以後,很快得到了國際上的認可。怎樣把人體生命物質特別是生命活動的大數據整合起來?一定要大數據,一定要人工智能。現在在醫院用於掛號或其他的數據統計,不能說它不是人工智能,都是有用的,但只是幫助醫學助力醫療。

進一步的助力我們也有做,人工智能醫學大腦MedBrain,這個平臺在國內非常有名,由75位院士聯名一起來做的。我們把兩萬種疾病的主要診斷要素、治療約束全都放進去了,形成一個大的模型叫作“大專家.COM”。有了這個模型後,各地民衆只要用手機對話,不一定人直接來,它就可以回答你,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全國各地很多的縣都在用這套系統,因此太平保險就加入了,給我們幾個億的支持,醫保就少用了。這樣的聯動從根本上用整合醫學的方法,用AI的助力,使得醫療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現在正在推廣。這是一個例子,能夠用現代科學技術,幫助解決醫學的複雜性。

我們知道科學技術是確定性的,而醫學是不確定性的領域,現在大模型語言可以交流了,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個複雜問題。所有能夠幫助醫學,我們都熱烈歡迎。

馬春娥:剛纔院士講了兩個概念,從醫學角度上來說叫整合醫學,這個理念非常先進,此前是專科,心臟科和腦科互相不懂,但現在整合起來,整合醫療特別需要技術的支撐。

王小川:院士用了兩個不同的詞,一個叫醫學,一個叫醫療,其實在醫療行業裡面這兩個詞是一起的。好多醫院都有醫學院做科研,醫生都得發論文才能做晉升,唯一的這麼一個行業,是從業人員還得要有科學發現的。

剛纔院士講的,是怎麼能讓它有數據之後,做醫學發現,幫助人,然後是醫療服務。近期到遠期,我們把它分成三件事情來看:

第一件事情,在服務裡面,我們是否能夠去緩解今天醫療資源不足的問題。醫療的核心不只是藥、器械,而是好的醫生,尤其往基層走。中國家庭醫生、全科醫生的數量和醫術水平都不足以支撐人民健康發展,大家很着急往三甲醫院跑,甚至產生醫療擠兌,都要往上走。

因此第一件事,叫“造”醫生。不是造頂尖醫生,而是去造能夠幫助你做分診、諮詢、建檔,能夠像基層家庭醫生一樣工作,和家庭醫生配合,使患者居家就能得到醫囑,可以推動患者早篩早診斷,甚至做慢病管理的醫生。它是一個服務概念,不是醫學概念。

第二,希望在醫療體系裡面共享國家政策,幫助醫療服務的發生改路徑,使得醫療資源下沉,更多在基層裡面,甚至在社區足不出戶,就能夠得到醫療服務。比如說跟北京兒童醫院的合作,倪鑫院長講80%兒童患者不需要來醫院,病人到醫院去會醫療擠兌,也會交叉感染,家長還得請假,各種費用發生非常多。因此我們認爲一個詞叫“改路徑”,使大家就醫路徑發生改變,這個會對中國醫療資源的分配帶來很大的幫助。

再往後隨着AI醫生參與到隨訪、數據蒐集、全生命週期管理之後,可能獲得更多密度更高、質量更高的優質數據。有了這些,就有機會促進醫學方面的發現。

在我們邏輯裡面先去造AI醫生,成爲醫生和患者的朋友,隨後改變大家的就醫路徑,能夠居家解決大部分問題,使得早診早發現,最後在生命週期管理裡,得到足夠多的數據,促進進一步發展。今天本質是缺優質醫療服務,以及足夠多的數據,幫助我們做新的科研。

馬春娥:中國結合自己的國情,我們下一步怎麼更好擁抱人工智能?

樊代明:肺癌、胃癌、肝癌、胰腺癌、食管癌在中國是主要的腫瘤,中晚期能活五年的只有20%,80%都走了,美國也一樣。

我們長期以來都是用國外的腫瘤指南翻譯過來給中國人看病,其實水土不服。中國人有自己的環境、人種不同,長期這麼幹,能成嗎?比如說肝癌,國外是C型肝炎引起的,中國是B型肝炎引起的,B型肝炎不好治,C型肝炎可以治癒。食管癌在中國主要是抽菸喝酒引起的,以鱗癌爲主,美國以腺癌爲主,兩個交叉只有10%左右,你用它來治,能治好中國人嗎?中國人必須有自己的辦法才行。

怎麼辦?我們組織13000多位專家、300多位院士終於創研出來中國本土的指南。這個指南3000萬字,100斤重,我們已經翻譯成16種語言,推到156個國家,他們治不好的,我們這個正好對他們有幫助。

這其實是AI的作品,100斤重的文字光靠人腦算不出來的,且效果非常好。然後不斷地提高,結果是十年前,中國腫瘤病人五年生存率只有33%,去年到了43.7%,增加了10個百分點。中國每年有500萬腫瘤病人,10%就是50萬人。過去活不過五年,現在活過五年了,這就是通過大數據,通過AI,通過集體智慧做出來的。

馬春娥:醫學界自己也在做大模型,很多醫院都發布了自己大模型,王小川從企業界和技術界怎麼看這個事情,怎麼跟他們結合?

王小川:確實這是兩個行業,去年是智能元年,今年是第二年。2024年初,很多朋友給我發消息,說“小川,2024年元旦快樂”,我回復的是:智能二年快樂。這是一個新的思維,新的物種已經進來了。我們確實觀察過在醫學界充分讓大模型去做數據的治理,到今天有的數據在院內已經可以工作,幫助做診斷,或幫助做臨牀決策的輔助,做得非常漂亮,整個醫學界的醫院都已經動起來了。

再往前走一步,醫院在思考能不能夠讓這樣一個AI醫療大模型,發揮更大的作用,往基層走。一方面解決疑難問題,一方面直接對患者進行服務。有一些路徑的改變,其實跟醫院進行共創,不只是勇攀醫學高峰,而是讓整個就醫路徑有更大的突破。

院士講到早診早篩早干預,在居家環境裡面,除了醫生以外,還有醫工結合可以做。比如說數字生物標誌物,對咳嗽的檢測幫助你做篩查,到底往肺炎發展了,還是有其他哮喘的問題。

在這裡面還有大量的臨牀問題,不一定發生在醫院裡面,我覺得這裡有大量的科學可以討論。AI進入之後,我的想象是醫療諮詢和醫療服務是無處不在的,居家也能得到醫療關懷,甚至能夠得到醫療陪伴,這件事情是傳統醫院需要跟AI做一些共創的。

馬春娥:最後,我們暢想一下未來。

樊代明:暢想未來,未來已來,AI助力醫學發展可以說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最近在西安出了兩件震驚世界的事情。一個是中國整合腫瘤學大會召開,來自全球108個國家的專家,線下6萬人,我們把世界十大腫瘤組織都請來了,各辦一個分會場,把世界六大雜誌的主編請來,也辦了六個大分會場,一共近20個分會場,中英文全球直播,7229萬人聽,就是討論整合醫學在人工智能幫助下怎麼改變未來。

第二個,在西安成立了非常高級的學會叫World Association for Integrative Oncology世界整合腫瘤學協會。70多個國家的學者參加,理事會中的13個理事是所在國的醫學科學院院士,包括五大洲腫瘤學會主席,水平非常高。

世界上有6萬人的大會嗎?我不知道有沒有,醫學界是沒有的。中國開得這麼成功,現在影響非常大,所以我們醫學同道一定要敞開懷抱,擁抱新技術的到來,只有這樣纔會使我們無往而不勝。我們要成功不能只有胸腔,更應該有胸懷。

王小川:剛纔院士提到了未來已來,我認爲兩個事情會在未來五到十年發生。第一件事情是大家可以觸手可及獲得優質醫療資源,不會爲了找一個頂尖醫生而煩惱,解決心理上的焦慮,這是對大衆服務可以做到的事情。

第二個事情,未來五到十年醫學的發展,將會超過之前五十年到一百年發展的速度,AI的進入會有更多的醫學發現,大多數癌症找到相應治療的方法,我們將獲得生物自由,大多數疾病都將得到攻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