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三,三生萬物專訪劇場導演洪千涵、曾睿琁、洪唯堯

他們是姊弟、妻妻,和姻親,在《三生萬物》中,探討不同關係間的拉扯和掙扎。攝影/Wang Hanshun

三個劇場導演以家庭爲核心創作的作品,稱作「姊弟三部曲」。攝影/Wang Hanshun

走進洪千涵與曾睿琁的家,迎面是一扇視野遼闊的觀景大窗,近望淡水河,遠眺觀音山,令人心曠神怡;但與之對比的是屋內氣氛,洪千涵、曾睿琁和洪唯堯三人圍坐桌前開會,卻不發一語。

半晌,洪唯堯終於打破沉默:「我現在講的是作品,不是講我們的真實人生……」

洪千涵與洪唯堯是劇場界少見的導演姊弟,兩人各自創辦劇團,直到2019年姊弟才首度合作《家庭浪漫》,這齣劇以兩人父親過世爲靈感,探討父母姊弟一家四口頓時少一人後的家庭變化。2020年他們結合「時空旅行」的奇想與實驗,延伸爲《祖母悖論》。

2022年三月,洪千涵和曾睿琁結婚,讓她開始思考同志家庭如何孕育後代的問題。洪千涵想像一個「借精生子」的情節:如果跟弟弟洪唯堯借精子,太太曾睿琁提供卵子,用自己的子宮懷孕,如此孕育下一代的家庭關係會如何?於是誕生作品《三生萬物》,以上三部以家庭爲核心的作品,被稱作「姊弟三部曲」。

「生小孩的想法是真實存在的,」洪千涵眼神堅定地說:「我大概33、34歲時,突然看到路上的小孩,彷彿聽到子宮在說:你再不用我,就來不及囉!在那之前我真的覺得自己不會結婚生小孩。」想法源於衝動,既然洪千涵有懷孕生子的念頭,身爲太太的曾睿琁和弟弟的洪唯堯都沒想太多地支持。我以爲「借精生子」只是創作的點子,居然變成他們真實可行的人生計劃。

是了,這不只是作品,也是真實人生。在臺灣,《人工生殖法》嚴格規定要「一夫一妻」的異性戀,若是同志想「借精生子」,只能遠渡其他合法國家。2023年,洪千涵和曾睿琁到美國加州爲合法人工生殖做田調,採訪許多對同志伴侶後,才意識到人工生殖不如想像的簡單。「我們遇到一對同志去做四次,取卵兩次,從培育到生殖有很多步驟,」曾睿琁說:「看到他們的期待和後來的失敗,才感覺到這是真實的人生。」

因此,2022年版的《三生萬物》對他們來說,還不夠深刻,不夠真實,他們三人在我面前異口同聲:「那不是最滿意的版本」。曾睿琁進一步解釋:「一來沒有深入到三人的核心關係,二來會擔憂我們的關係變差,擔心我們真實人生會出問題,覺得做作品不用賭上自己的人生吧?我們一度退縮,想過不要做了,但又不甘心,想做得更好。」

於是去年,三位導演共同推出三十分鐘的《三生萬物》showcase版本,洪千涵說:「那內容幾乎全改了。」洪唯堯則形容那是「極低限版,更單純、更極簡,更聚焦在三個人的關係上。」舞臺上只剩他們三位演員,中間拉出一道紅線,姊弟、妻妻,和姻親分列左右,探討不同關係間的拉扯和掙扎。

「Showcase版本完全回到他們三人的關係張力上,」製作人鄭涵文說:「它既是三人共同創作,中間又穿插真實的親人關係,空間美學更簡潔,語言更共通,許多國際策展人看了很喜歡。」角色變單純,關係卻更復雜了,尤其是家庭與工作、生活和創作間的界線都變得模糊,難以分割。

洪千涵和洪唯堯成長於南投草屯鎮,「小時候媽媽會帶我們去稻田玩收割的乾草,在裡面滾,焢窯,或玩三合院的沙泥,親近大自然。」洪千涵說,城郊的環境培養他們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另一方面,父母都熱愛文學,尤其媽媽對戲劇表演情有獨鍾,深深影響了兩姊弟。

「忘了小三還小四,有天我媽去補習班教課,我跟我弟在家設計迷宮路線,寫紙條提示,用收音機錄我們唱歌,還煮一桌晚餐,買禮物,給她驚喜。」洪千涵回憶:「這個慶生流程是我最早的沉浸式演出,我弟是我的演員,媽媽是觀衆。」小學的導演初體驗,讓洪千涵國高中就立志當導演,也引導弟弟走上劇場之路。

然而幸福的家庭記憶到大學戛然而止。洪千涵就讀北藝大戲劇系四年級那年,長年在中國經商的爸爸忽然返臺,「他二月發現肺腺癌末期,五月就走了。」洪唯堯還記得爸爸離開那天,「我回南投家發現燈全是開的,門也是開的,門口的樹好像還有綁黃絲帶,我就知道我爸應該走了。」往後十年,他把「草屯的記憶完全封閉起來」,洪千涵也稱這是「人生最大的打擊,立刻跟童年再見的感覺」。

多年後,姊弟共同面對父親離世,創作《家庭浪漫》;也意識到自己從此成爲「洪家」第一代,而推展出《三生萬物》。從死而生,洪千涵憶起「借精生子」的計劃之初,害怕成爲局外人,「一定是要我懷孕,如果是曾睿琁懷孕,我會覺得這件事跟我無關。」

《三生萬物》showcase版本,就是他們真實人生的排練和預演。劇末,舞臺上亮起巨大的合約,載明「精子提供者不得主張親權」,也「不能主動向他人提起合約內容」。白紙黑字源自恐懼,而恐懼又會滋養恐懼,「有些事我好像不能說,也不能想,只要有點念頭想孩子會長什麼樣子,我就會責怪自己,」洪唯堯直抒內心的害怕:「儘管孩子有我的基因,但我任何起心動念,好像都會破壞她們的關係。」

今年,他們要將《三生萬物》30分鐘版本,延伸成60分鐘新版作品《Family Triangle》,洪唯堯認爲他們三人要開誠佈公,說出彼此心中的恐懼,那麼《Family Triangle》裡的這分「合約」,記載的就不是「限制」,而是三個人的「相信」。洪千涵也認同,「他的害怕來源是我,如果說開來,你不是他爸爸,他不是你小孩,你們就是舅甥關係,我希望他愛我小孩如同愛我的貓,多一分家人的愛很好啊!」

曾睿琁出生屏東鄉下的客家村,雖然住在傳統四合院,父母卻是非常開明的公務員,會對孩子「講愛和擁抱」;對於她成長過程的性向探索,爸媽從沒直接反對過, 雖然沒直接向他們出櫃,「但我帶對象回家,爸媽會說那年節可以寄禮盒去對方家,我知道他們默默在接受。」

曾睿琁短髮、中性,她說:「我的性別認同就是女生,很喜歡我的女性身體,不曾想變男生。」然而走出充滿愛的家,她還是感受到社會對性別與性向的雙重壓迫。記得小學時,在重男輕女的客家村,聽過有人會對爸媽說 : :「你們生兩個女的,怎麼不多生一個男的?好可惜喔。」「在這樣社會中雖父母是相當開放與充滿愛,但隱約心裡還是會覺得,想要自己在這樣的異性戀社會,可以被別人覺得『你很棒!』可以讓我爸媽被覺得『你女兒很棒』。」憤怒在她創作《FAMILY TRIANGLE》時爆發出來。

在showcase版本的舞臺上,曾睿琁和洪唯堯裸身進行一段卵子與精子的對話。「『借精生子』有個根本問題:女同志就是沒精子;男同志就是沒卵子,我們要靠別的方式孕育下一代,才能擁有完整的家庭。」曾睿琁認爲,如今是多元成家的開放社會,但討論孕育終究要回到神話起源的二元性別(如亞當和夏娃、伏羲和女媧)。

某次討論作品時,曾睿琁提議「我們三個必須把精子卵子看成是DNA的載體」,那道區隔精子卵子的二元對立紅線被扯掉了,曾睿琁說:「那就解放了傳統的所有權,和血緣的佔有慾,我就沒那麼害怕了。」身分關係平等了,曾睿琁也找回了失衡的共創關係。

作品總有結束的一天,但人生是無盡的長路。曾睿琁向我解釋《Family Triangle》劇名的內涵:「三人家庭中,當兩人衝突時,另一人會把自己變成調節的狀態,讓三角可以穩固運作,所以三人關係比兩人關係更穩固。」三位導演的開會現場總是如此:每當有人把心中的恐懼說出來,創意就浮出來一點,關係也更平衡了一點。眼前的家庭三角仍在角力,但也在過程中趨近公平的正三角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