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作爲齧齒目作家我從最微末的角度觀察世界
不少人提到作家杜梨,便會說起2021年她寫的非虛構作品《在頤和園,我爲人民服務,人民千姿百態》,這篇公衆號文章突破了10萬+的閱讀量,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討論,杜梨也因此被更多人熟知。
近年,這位90後青年作家陸續出版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乾》《孤山騎士》《春祺夏安》,還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澎湃·鏡相”非虛構獎、《鐘山》之星獎年度青年佳作獎等。
前不久,杜梨的最新中短篇小說集《漪》出版,收錄了七個現實與夢幻交織的故事。其中,作品《鵑漪》在今年1月入選2024“收穫文學榜”中篇小說榜。5月,杜梨又榮獲了第二十六屆《當代》文學拉力賽年度青年作家獎。
近日,杜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的專訪,暢談自己的生活經歷與創作感悟。
基層工作是人類學的通識課
北青報:你在頤和園做基層的服務工作,除了讓你有充足的時間寫作以外,這份工作還給你帶來了什麼樣的獨特體驗和寫作素材呢?
杜梨:我在工作中要接待和服務的人是成千上萬的,因此我觀察過千百樣人。我感覺基層工作是人類學通識課,若不深入其中,根本無法瞭解這世界的腠理和機樞。旁人慾窮千里目也無法想象我們的工作難度。可以說,我們工作的日常與這世界上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病痛意外和喜怒哀樂都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那種來自生活的活潑和鮮豔程度,遠遠超出我們的小格子間。
北青報:你的上一本書是非虛構作品《春祺夏安》,而這次出版的是短篇小說集《漪》。對你而言,不同的文本有何不一樣的創作感受?
杜梨:我的確是“文體兩開花”。衆所周知,非虛構作品是很難寫的,尤其在這樣的工作場所,寫工作的事情會有很多阻礙,但是總有同事默默支持我。從事公共服務業,肯定會遇到大量的問題。我的同事覺得把日常一些特別辛苦的事,找一個出口輸出去,他們特別高興,所以他們會默默地支持我寫作。我想這也是故事以及文學的魅力。
非虛構寫作在剖開人們心事的一剎那,就註定要承受被人指點心腹和誤解的可能。要將個人變作透明玻璃瓶,打開五臟六腑以供展覽,哪怕我是特意用了很簡單的結構和句子,也很容易刺痛人。
相比之下,我覺得在虛構中我能找到更多的自由。對我來說,小說最棒的地方就是虛構和想象力,正如《聊齋》寫的八大王在馮生手臂裡摁了一個小人兒,從此之後馮生可以看見地下埋藏的珍寶,還擁有了一面寶鏡可以照見四方美人。小說的想象力不斷生髮,同時還有美麗的語言能夠表達,這總是動人心魄的。
在自然和天地中得到了無數滋養
北青報:你的筆下常常提到動物,你也常去觀鳥,關心動物保護的議題等,這樣的觀察也是一種寫作訓練嗎?
杜梨:我認爲最重要的是觀察。寫作需要在短時間內把觀察到的所有事情融合在一起表達出來。這需要不斷訓練基本功。對我來說,基本功包括遣詞造句、背詩、看古典文獻,還有看動畫片。看動畫片很重要,動畫片的想象力非常豐富。同時,文學最本質的還是語言,要把中文用好。
在自然中觀察生物也是特別重要的,我的訣竅就是多出去玩。我一有機會就和很多做博物的朋友出去玩。這些依然對傳統博物學、對草木蟲鳥獸特別感興趣、發自內心熱愛的人,他們的自然觀察做得特別細緻。
印象很深的是,之前有一次,灰瓣蹼鷸來到北京,轟動了整個北京觀鳥圈。灰瓣蹼鷸是一種來自北極的鳥。北極的海鳥都不太怕人(可能是因爲北極人比較少),來到北京的灰瓣蹼鷸也真的很“傻”,在北京沙河附近出現時,它們離人大概只有三四米的距離。這個消息傳開,當時很多對鳥興趣的人都跑去看。可是,到了第三天,據說已經看不到這些來自北極的“客人”了,只能看到一些羽毛。迷路的鳥兒,下場一般都不會太好。不在它的常規遷徙路線裡,它的下場要麼是被自然淘汰掉,要麼是被捕食者吃掉。我記得正在大家紛紛表達惋惜之情時,網上一位很厲害的博物學者讓大家看一下它的羽毛根部是什麼樣的——如果是碎裂的話,說明它是食肉的哺乳動物乾的,比如黃鼠狼、家貓等;如果羽毛被完整拔掉的話,則是猛禽乾的。雖然我沒有到現場看過那些羽毛,但我覺得他們這種自然觀察的態度是特別值得我學習的。所以,我會不斷出去玩,不斷去見識更多的世界,在腦海中不斷更新知識。我覺得,這樣做或許可以保證自己的文本是鮮活的,哪怕它不是那麼好,不是那麼成熟。
我們能從自然和天地中得到無數滋養,古人也是,比如曹植。錢鍾書認爲曹植寫得最生動的是《鷂雀賦》而不是《洛神賦》,大概意思是說,《鷂雀賦》中寫一隻小麻雀即將被鷂鷹吃掉,小麻雀向鷂鷹求情,說自己很小,填不飽肚子,鷂鷹說不行,小麻雀就緊緊地依靠着荊棘樹的刺兒,不願意被鷂鷹抓走。不難想見,曹植應該是對生態環境以及當時鷂雀捕獵的樣子觀察得極爲細緻,才能寫出這麼生動的作品。我記得當時自己看完《鷂雀賦》和曹植寫動物的一些其他小賦,真是忍不住感嘆他的“才高八斗”。
除了觀察,還需要打磨自己的文字。最近,一位學先秦文學的朋友建議我多讀一讀賦,會對我的文字感覺有幫助。之前我在大學讀中文系的時候,大家都說不要看賦,它太華麗繁複了,也不是特別精準的表達,應該看唐詩宋詞之類比較凝練的語言,才能鍛鍊自己語言的凝練性。
但我的朋友卻認爲並非如此。因爲人們在寫賦的時候會用大量的詞彙,而到了唐宋時,詞彙被不斷精簡;至白話小說時期,已經有了完全口語化的表達;再到現代,可能百十個漢字就能覆蓋我們平時要用的詞彙了。當大家想用一些較高級的詞彙的時,卻往往不知道這些詞彙來自哪裡,因爲大部分人沒有這種學術積累。想要寫出來的東西能夠“走”得更遠,還是要從古典文獻、文學裡去多學習。我感覺,讀一讀《音律啓蒙》等特別基礎性的文字,會對自己的寫作有特別大的滋養。
我是“齧齒目作家”
北青報:你爲什麼自稱是齧齒目作家?
杜梨:我喜歡耗子,小到小家鼠,大到豪豬,它們都是齧齒目動物,基本都是長了2顆板牙的,以4顆門齒爲特徵。最大的齧齒目動物應該是水豚,即大家熟知的“卡皮巴拉”。水豚的性格和脾氣特別穩定,所以動物園裡會把它們和非食肉目動物一起混養。我在英國的布里斯托看過水豚和馬來貘同住,它們相互靠在一起,很高興的樣子。
在人類醫學中,鼠貢獻了無數的生命,爲人類做出了許多貢獻。但是鼠在自然界和人類觀念中都是最底層的形象。由於偷吃糧食、破壞傢俱和傳播疾病,它們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同時它們也位於食物鏈底層,爲捕食者所喜愛。在這種條件下,它們必須用小而堅韌的身軀、智慧狡黠的頭腦去應對一切。比如我在松鼠的身上就觀察到,它特別依賴本能和直覺,會想盡辦法生存下去,能記住200多個種子的埋藏地點(據說世界上有很多松樹就是松鼠“種”的)。
我說自己是齧齒目作家,就是希望自己一直能用底層生存者的角度,用齧齒目動物那樣的小圓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從最微末的角度去觀察、去介入這個世界,嘗試發現它運轉的規律,然後我想我會從中發現更多不一樣的事情。
把自己對應爲“齧齒目”,也是因爲我很認同一種觀點——在社會生活中,不同的人是可以對應不同的動物角色和生態位的。一位研究鳥類學的朋友,給自己起名叫“蝟胄”,他說,如果一個人過於相信叢林法則,那麼這樣的人在野外一定會死得很快。我很認同。我拒絕相信黑暗森林和叢林法則。我相信人作爲孤立的個體,應該承認個人的侷限性,並向周圍尋求幫助。人類需要去相信愛的力量。因此在我的小說裡,人類存在的本質在於愛。很多偉大的文學作品,它的底色也一定是愛,而不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此外,我所認爲的動物文學或者動物視角,並不是自然和生態文學傳統的繼承。我想做的“動物文學”,不是“以物寫人”,而是要將人還原成人,松鼠還原成松鼠,是從有情視角出發的“人文+科學”,有切實的生活體驗和結實的敘事結構。我希望通過文學,讓人和動物靈魂流動、互相滋養和融合。
用《西遊記》的魔幻元素解放自我
北青報:在《漪》中,有很多《西遊記》的影子,比如短篇小說《三昧真火》以及書中的孫猴子等形象,這是中國古典文學對你的影響嗎?
杜梨:我先講一下《三昧真火》的由來。我之前在一個破舊的工廠裡租房子,房租便宜。當時我白天都在板房裡複習,準備考博。有一天我聽見隔壁的女孩兒在念詞,念得很快,我聽不太清楚。我以爲她是一個青年演員,可後來我在說唱綜藝上看見了那個女孩。她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少數民族女孩,實力也很強。我這才明白,原來我曾跟一個rapper(說唱歌手)做鄰居。於是,她就成了我的《三昧真火》主角的原型。
我把這個漂亮女孩的身份放在了閩南,又結合《西遊記》的元素,讓她成爲觀音旁邊的龍女,取名陳娜迦。娜迦是梵語“龍”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紅孩兒最後變成了觀音身邊的善財童子,我則把紅孩兒安排成娜迦的弟弟,融合很多元素,講了一個北漂rapper受到網絡暴力的故事。現在的網絡非常發達,一個人可以在幾分鐘之內成名,也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被誤解、被反對。很多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就想用一個詩意的、創新的方式,把大家深入瞭解的社會議題都寫進故事裡。
我從小特別喜歡看動畫片,《西遊記》我百看不厭。前些年因爲寫小說,我又重新看起了《西遊記》,發現裡面的內容太豐富了。這是我最愛的古典白話小說,故事的浪漫、有趣和豐盈程度,都要遠遠超過一般志怪小說。古人在寫博物志的時候,一定是對自然、對所有身邊的事情都有很深入的瞭解,信手拈來。比如說《西遊記》裡柳樹精、松柏精把唐僧拉走去談詩論道,還讓一棵樹跟他結婚,寫得特別逗、特別精緻……我們可以從如此精細的作品裡體會無限的快樂。我小時候看《西遊記》,最喜歡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在他這種神通中,我總覺得無論遇到多大的艱難險阻,孫悟空都是可以被信賴的,他總有一種變化、一個神通,能將你帶出困境。
此外,我認爲《西遊記》最妙的地方在於“心猿”這一概念,《西遊記》講的就是唐玄奘的歷練,而“孫悟空”就是玄奘外在的“心猿”,是勃勃跳動的心臟和堅韌不拔的意志。《西遊記》描寫了一個充滿機鋒、訣竅和機關的取經歷程,心猿、意馬、木母、土母和金蟬子一起,構成了金木水火土的平衡,也會因爲這些五行的動盪而產生各種妖魔,須得踏平坎坷方成大道。我喜歡研究和萃取古典文字裡的這些魔幻元素。這或許是因爲我有時會覺得日常生活有些無聊——沒有小時候在電視裡看到的七十二變,有的是生活裡的磕磕絆絆。於是在寫作時,我就想用一些魔幻元素去解放自我,給自己創立一個秩序迥然的世界。
語言是小說行走的外骨骼
北青報:在《漪》的後記中,你強調了語言的重要性。身爲作家,在“文字遊戲”中,是如何讓語言成爲自己的標識、建立自己的風格的?
杜梨:小說的根本還是語言,語言是小說“行走的外骨骼”。目前大家所謂的“古韻”“文言”,其實都是一種外在形式和“裝置”,我們到底對古典文學和白話文學理解了多少呢?我們當然應該不斷學習並繼承古典辭賦中瑰麗浪漫的部分,但也要咽得下去古今中文中艱深的內核,學會拆解重構和再現。這並不是簡單的挪用幾個詞彙就能做到的。最根本的還在於對古典文學有多少了解、是不是真的熱愛。我想,辭藻背後,更重要的是真心。
我用我的語言創造我所在的世界,這是一個天然的書寫過程。但我還是更喜歡有趣的文學,無法忍受無聊和假面的文字。
北青報:這本小說集中的《鵑漪》,是你在孕期時的創作。當時身體的變化等生活經驗,應該給你了很多與此前不一樣的創傷感受。
杜梨:其實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如果沒有特別多的生活經驗,又能寫出什麼特別不一樣的作品呢?所以我不着急。在我看來,年輕的寫作者們都不用着急——我們慢慢經歷多了,再來寫自己最想寫的。比如,觀鳥是一個特別好的方式,可以感受某種“天人合一”。孔子說過“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就是說要多出去看看、走走,這是最重要的。只要經歷到了一定程度,你的表達一定會有質變,不用擔心寫不出來。
《漪》這本書寫得非常漫長。最近在北京做活動的時候,有個小姑娘問我,爲什麼書裡七個故事完全不同,而且是用不同筆法寫出來的。我回答她說,我只有一個秘訣,就是寫得慢。這些故事用了七、八年才完成,中間還在不斷地改。雖然大家都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是我認爲還有一個秘訣永遠不會出錯,就是慢。我有的朋友一天能寫一萬字或者八千字,我很羨慕。但我知道,我寫得慢,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保證我文字的精準性,找到自己擅長的書寫方式。
《鵑漪》這篇小說是個不錯的“新生”。我也很感謝孩子在腹中的配合,“築巢行爲”的具象化,在寫作內外都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了。這部小說集最後的修改,給我的孕晚期帶來了很大壓力,產後也仍在修改,我的眼睛也因此出了問題,一年多了還是沒治好,到現在寫稿子和日常生活都會受影響。如果再來一次,我絕不會這樣做,沒有什麼比身體和孩子更重要了。
文/本報記者韓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