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の空港,淚潸潸
富士山景。(陳銘磻提供)
小田原城。(陳銘磻提供)
80年代初,在神奈川縣平冢市,與清行宏家人合影。(陳銘磻提供)
2009年春節,與孩子同往平冢探望清行宏夫妻(前排右起一二)。(陳銘磻提供)
人的一生需要經歷幾趟意涵重大的旅行,當個有意願拓展視野的旅人,探索難以想像的世間或尋取成長的學習之路,這會反映出打開內心世界大門的悸動,哭或笑,喜或怒,成爲一種魔力。
二十九歲初次踏足日本旅行的八○年代,跟隨日治時期曾在大阪求學的父親,客居神奈川縣平冢市、滋賀縣琵琶湖東岸安土町,友人清行宏與松木明的住所,以近一個月時間,從箱根、熱海、伊豆、富士山、浜鬆、田原,直到伊良湖岬,再從對岸鳥羽行抵京阪神、奈良、四國德島,跨越的路途迢遙。
父子二人承載友人熱忱款待,踩踏萬般期盼共遊的腳步,遊歷雅冠一方的山水名景,箱根大涌谷、雕刻森林美術館、近江八幡堀、彥根城玄宮園、白鬚神社、德島祖谷溪、蔓橋……,所見景緻無不玄奧殊絕,甚珍奇。
旅程最終日,規劃和父親從關西空港返臺,豈知出發前未能囑咐旅行社辦理東京進、大阪出的票務事宜,遂無法和父親同機相伴回臺,造成無謂的尷尬與驚惶,當時腦子一片混亂,直覺隻身孤影被留下來,心情不好受,最終在松木明夫妻協助聯繫調度,票券改期,仍從東京出關。
無奈的揮別父親,僅我一人心神沮喪的搭乘黃昏時刻的新幹線,從大阪返回平冢,二度前往清行宏家叨擾,等待翌日清晨再行前往新建完成不久的成田空港,搭乘午後班機返臺。
從米原車站到小田原站的路程長遠,獨坐沉靜車廂,久久無法闔眼,心裡止不住惦記病體未愈的父親是否安然返抵國門;直到車行富士山下,瞥眼看見靜岡雪飄紛紜的景象,心頭一陣跌宕,好似被憂懼吞噬,傷懷不已。
新幹線抵達小田原站,拖着兩大箱、幾小包沉重行李下車,驚見清行宏夫婦站在冷颼颼的月臺向我揮手示意,夫人專注清點行李後,走到電話亭撥盤通話,跟她的弟弟松木明報平安:「安心してください,銘磻桑抵達。」
彼時彼刻,強烈感受,人在陰翳車站,尚能擁住如明亮月色與星光,有被友人照顧的感動,但心情依舊沉落暗黑,悽悽惶惶。
上了家用車,折經某條巷衖,夫人就近路邊下車,走到自動販賣機,投幣拿取一杯熱騰咖啡,再從手布包取來一條淡青色繡花絹布墊上,謹慎遞給我。
我那交織疲累的驚詫眼神,瞬息抹上一層水霧,不自覺沁入心中;是淚吧?不,那是雪,夫人似雪花般溫婉的情誼。
第二天,清行宏向公司告假,執意自駕開車送我到成田空港,就在大廳等候出境之際,航廈玻璃帷幕外,飄落纖細雨絲;望着灰濛天際,我順手在與他交流溝通的紙片寫了「雨降」二字。陪我坐在冰涼塑膠椅等待辦理出關手續的清行宏,彷彿看透我的心情,隨即在紙片上寫下:「東京の淚 銘磻 離れる」。
我讀懂這句話的意思,旅人必須告別,離別的情緒總有波動,在友人默默守護下,那是不捨的依依離情呀!
分隔三十年後的二○○九年春節,依照計劃帶着三個孩子遠行東京,去到數度旅宿的清行宏家拜訪,第一次見到三個長大成人的姊弟,夫妻二人如同過去疼惜父親與我的模式,出了車站,即刻駕駛跟三十年前同一款的旅行車,帶着我和孩子走訪小田原城、吃烏龍麪、炸物,還刻意循行富士山,讓我在蘆之湖畔拍照。
同樣冷颼颼的天候,夫人擔心我在冷風颳得緊密的湖岸拍照,恐生危險,竟然頂着冰冷寒風,一路相隨到我拍完照,才安心上車。
小田原之旅後,二人尚且執意開車送我們回到住宿的池袋。
從平冢到池袋約莫三、四個小時車程,我沿襲三十年前和夫人交流的方式,在她送我的筆記本,用漢字寫下對她殷勤款待的敬語。
可當她從座椅底下的紙袋取出並遞給我一疊父親生前寄給她的相片,包含我多次到平冢,與清行宏一家人合影的泛黃相片,竟心生感動到難以言喻。
筆談之際,聽聞我的母親已於數年前離棄人世,夫人即在我不知情下,交給我一包在休息站買來的禮物,以及一隻奠儀紙袋。
內裝五萬円日幣的紙袋,言明要我在清明祭,替她買鮮花和供品向父母致意。
惶惴不安的低着頭,眼眶微微泛紅的從她手中接過奠儀袋,點頭示意,連連出聲說着哽咽的感謝,居然結巴到怎麼講都不清不明;蒼天作弄,多年未見,過去種種都成前塵舊事,就在臨別的池袋大街觸動傷懷,不由自主的近身擁抱她,直到必須道別的時刻,仍佯裝堅忍,勉強抑止鼻中酸楚,不斷回望揮別。
夜風刺進骨子裡發冷,夫婦兩人站在逆着微弱路燈下的車旁,頻頻揮手,我凝視二人裹着厚重外套的身影,被街燈拉長,心情無比落寞;瞬間,心酸難耐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隔街相望,驅趕不掉的惆悵給了致命一擊,意味說不上的離別心緒,無力抑止淚水潰堤,使我難以回神的身軀,快速走向未有熙攘人影的大樓一角,嚶嚶啜泣,愣愣的讓迷濛淚水潸然淌下。
就是那樣,我是那種得知熟悉的人成功、獲獎或見到傷感的離別場景,都需要依靠落淚來解除心緒波動的男人。
翌年夏日,牽絆無數難眠夜晚,立意動筆寫下與家人多次旅行日本,客居平冢、琵琶湖畔的思念情事,留予文字;過程中,甚至回憶起當時病情惡化的父親,躺在清行宏駕駛的旅行車後座,執意深夜帶我前往伊良湖,搭乘清晨起錨的客船到鳥羽,再轉車前行琵琶湖安土町,友人松木明的住所。就在彼時,路經富士山下,父親病體垂危,體弱氣虛,咳嗽不止,連連發出語濁不清的氣音,低聲問我:「有沒有見到雪?」
「有,有,我看到了。沒事,你躺着好好休息。」歷歷舊事,幕幕躍入眼前,如山間冷風從旅行車的門縫、窗隙滲入,難以停歇。
呵,人間多塵事,往事既矣,何須多提,無論過得去或過不去,瞬息變過往,都將隱成從前。記憶不過是一幕幻影,傷時感事無濟人生完美,往事所以知今,不如記下值得掛念的就好。
過去未能意會,後來心有所繫,遂以使我揮之不去,銘刻於心的某些牽記,寫成篇章,二○一○年編撰出版《在旅行中遇見感動》,即是描繪旅行中遇到感動人心,撼動見聞,以流露真性情的姿影,無需掩飾波動的內心,詳述不時浮現腦海,初次體驗日本行旅,筆勢靈動的記憶。
旅行是想怎麼開始都可以全力以赴的位移行動,但卻不會永遠如此,出遊總有離開和結束的時候。我瞭解旅行的意涵是什麼,搭乘電車,在異國街坊與舊識相見,月亮散發幽幽鄉愁,心情爲之激盪;接近海洋河川,看見水底自在悠遊的魚羣像寶石,眼界隨之開闊;接觸不同國度的奇異文化,心生驚奇歡悅,這些都是過去喜歡做的事,也是現今唯一能做到的,那便是把旅行所見所聞所感紀錄下來,成爲一種心靈享受。
如果不懂享受旅行的樂趣與感動,爲什麼要去旅行?回望遙遠記憶、欣賞花開花落、靜看人潮來去,不刻意追求意義,不做過度闡釋,只做當下想做的事,時間彷彿都被調慢下來,旅行的意涵便無所不在了。
旅人生涯,何止漂流。是年,我把這本書以航空郵寄兩冊到平冢,料想不到清行宏夫人爲了能親身閱讀書冊內容,居然到補習班報名學習華文。得到訊息,我笑的得意開心,不由回味起某年七夕節,陪同雙親在平冢與清行宏家族共度美好祭典的溫馨時光。
彼時,夏夜的風輕輕拂過,穿着浴衣參與夏季風物詩活動,無比風采;記得臨出門時,夫人還止不住讚美起我腳上穿的那雙好看的鞋子。此刻,彼景,仍不禁爲自己能愉悅的對旅途的參訪情節,以感性文字劃破語言隔閡,呈現旅行的美好印記,感到歡喜。
用文學的美學,浸染奇趣,再讓文字萌生有文化、歷史的旅遊意象,確乎興味盎然,如作家林央敏讀後形容:「這是走一段讓情感融入文字,有思想的旅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