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與地質探索
在三個世紀以前,沒什麼人會去爬山,甚至並不覺得山野是值得欣賞的景色。在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早期的正統思想裡,人們心之所向的風景往往是草原、果園、牧場、莊稼地,用麥克法倫書中的話來說,那時候自然景色主要依靠其作爲農田的肥力而受到欣賞。而山脈,不僅無法耕種,審美上也令人反感,十七世紀的人把山脈視作是地球表皮上的“囊腫”和“瘤子”。所以,山林在那時是不值得一去的,冒着生命危險去登高山就更是難以理喻了。那這種觀念在什麼時候發生了轉變呢?
1672年8月,本在劍橋大學基督學院教書的托馬斯·伯內特,給自己放了一個很長的假,他開始擔任一些貴族少年的監護和指導人,帶着他們遊歷歐洲大陸。其間他們不得不翻越一些高山,有時甚至要上到海拔數千英尺以上,雖然有種種不適,但伯內特卻很高興,他逐漸被這些高山所吸引,他逐漸開始想要了解這陌生景色的來龍去脈。在伯內特對山峰展開研究之前,歐洲的正統基督徒普遍認爲地球的年齡不到六千歲,沒有哪處地貌擁有值得思考的過往,山脈和世間其他所有事物一樣,是造物者在一個星期裡造就的,自產生那天起,它們的樣貌便沒什麼變化。但遊歷歐洲大陸後的伯內特對這一說法產生了懷疑,《聖經》裡說大洪水曾淹沒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但伯內特想不明白這些水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以及這得是多麼巨量的水才能把山峰都給淹沒,伯內特越想越覺得不可能。他於是提出了他的“蛋形世界理論”,“蛋”是“雞蛋”的蛋,伯內特認爲創世之初的地球是一個光滑的橢圓形球體,就像一個蛋,這個蛋的蛋殼底下是巨量的水,而蛋的中心則是一團火焰。伯內特認爲,目前我們所見到的所有地貌,都是因爲太陽曬乾了地殼,使它起皺斷裂,地殼下的水又洶涌地擠壓它,於是原本光滑的地殼變得一片狼藉,山脈是地球內部運動的產物。
1681年,托馬斯·伯內特出版了《地球的神聖理論》一書,這本書徹底革新了人們看待世界面貌的方式,同時也很大程度塑造了人們看待和想象山峰的方式。在伯內特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思考地球的過往,其中就有被稱爲“古典地質學之父”的詹姆斯·赫頓。赫頓是個精力驚人的徒步旅行者,幾十年間在蘇格蘭大地上來回行走,從1785年到1799年,他的三卷本鉅著《地球論》相繼問世,當中他提出:如果我們可以活上億萬年,不僅能看到文明的沒落,還能目睹地表面貌的徹底重構。我們會看到山脈受侵蝕變成平原,也會看到新的大陸在海底形成。從大陸上被侵蝕下來的碎礫躺在海底沉積層裡,地心放熱,慢慢將其巖化,即變成石頭,又經過千百萬年,石頭被擡升上來,產生新的大陸和新的山脈。
地質學的發展爲人們進山旅行提供了一個理由,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以科學探索的名義登上高山。他們不僅是看山,更是“勘”山,“勘測”的“勘”。1901年,一位英國記者記述道:一種對自然的過分好奇吸引歐洲各地的旅行者來遊覽舊大陸的制高點——勃朗峰,並去探索周圍的冰川,地質學家、礦物學家,甚至只是業餘愛好者都滿懷熱望,成羣趕赴那裡。總之,早期的登山與地質學密不可分,很多早期地質學先驅,同時也是登山者的先驅。有一部叫作《阿爾卑斯山之旅》的四卷本,它既是地質學奠基之作,也是最早的荒野遊記之一。到十九世紀二十年代之後,地質學的基本原理在歐洲和美國廣爲傳播,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山脈是一個可以瀏覽地球檔案的地方,人們開始把山脈稱爲“偉大的石頭書”。哪怕到今天,很多人也試圖在山裡尋找地質變化的痕跡,其實與其說是尋找地質變化的痕跡,不如說是尋找時間的痕跡。作家約翰·麥克菲將那種時間不再以日、小時、分秒爲單位,而以百萬或千萬年記的感覺,稱爲“深時”,“深度”的“深”,高山帶給你的體驗實際就是一種“深時”體驗。麥克法倫在他的書中這麼描述這種體驗:一旦置於更大的地質背景裡,過去和未來以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把當下壓縮成虛無,劇烈又駭人……一旦承認堅硬的山石在歲月銷蝕下尚且不堪一擊,那人的身體就更不用說了,幾乎是轉瞬即逝,這一點令人感到可怕,但同時也令人振奮,你意識到自己只是宏大宇宙的一個光點,是巨大歲月變化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點,可那又怎樣,你此刻存在這裡,沒有任何人能否定你的存在。這或許正是山脈對人的一大吸引力所在,在其中你能體悟到一種存在。
東方人或許比西方人更早領略到這一點。麥克法倫在書中提到東方的藝術家其實很早就已經在縱情讚賞荒野景觀了。比如中國唐宋時期盛行一種叫作案頭石的玩物,文人雅客們從山洞、溪畔和山邊收集石頭,安置在木質底座上,再擺上自己書房案頭盡情欣賞。麥克法倫寫說:“每一道溝槽罅隙,每一個氣泡空洞,都明白顯示出漫長的歲月,每一枚石頭都是一隻手就可握住的小小宇宙。”20世紀60年代,“新地質學”到來,深海探測技術的發展推動了系統的海底檢測,人們由此證實大陸的確移動過,新地質學家們開始認爲地球表面其實是由二十來塊地殼片或地殼板組成,而大陸就是這些地球板塊充分隆起擡升到海平面之上的部分,他們還給這些板塊取了名字:非洲板塊、北美板塊、伊朗板塊、南極板塊、中國諸板塊等等。這一發現又進一步深化了我們在高山中的“深時”體驗,我們開始知道每一座山的確切年齡,比如喜馬拉雅山實際是地球上最年輕的山脈之一,六千五百萬年前才形成,麥克法倫形容說:“和地球上年邁的山脈相比,喜馬拉雅尚是少年,它棱角分明,愣頭愣腦,不像前輩那樣,被磨平了棱角,頭頂又禿又平。”
當我們在地質層面越來越瞭解高山的時候,有一些人開始不滿足於此,地質勘探變得不再“時髦”,人們需要一些新的理由去衝擊高山,於是打着冒險旗號的登山運動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