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音樂會走入尾聲 真情流露的返場時分 在安可曲中重聽音樂家的靈魂

雖然技術已經退化,但音樂依然催人淚下的普雷斯勒。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說起安可曲,我有兩個特別印象深刻的場合。其中一次是2008年1月初時在柏林愛樂廳聽鋼琴家索可洛夫(Grigory Sokolov)的獨奏會。正式曲目當然是很不得了,包含史克里亞賓跟舒伯特的作品,但更讓我吃驚的是安可曲。那天晚上他相當大方地安可了七首曲子,都是短短小小的,包含史卡拉第跟幾首在YouTube上被他彈得很有名的拉摩作品。

當你聽到會真的能讓人陷進去的音色時,反而會忘記音色的存在,進而被緊密包覆在音樂當中;雖然我們都說索可洛夫是音色派,不過聽他的現場就是會忘記這一點。當晚柏林音樂廳的現場多是白髮蒼蒼的長者(跟歐洲多數音樂會場景一樣),第一首、第二首大家都還沒什麼動作,第三首開始,長者們紛紛拄着柺杖走到第一排前面,位子上已經幾乎空空如也,大家就這麼圍在舞臺前聽他一次又一次安可。這場面跟一羣人正襟危坐聽音樂的感覺不一樣,那個當下更像小型室內音樂會、更加親密,音樂家的表情與動作也都更放鬆了,整個氣氛讓我相當難忘。

另外一次我覺得難忘的安可曲時刻,是我自己在2017年10月31號在國家音樂廳辦的普雷斯勒(Menahem Pressler)鋼琴獨奏會。音樂會本身是一場錯音百出的演奏——畢竟那已經是年過九旬老人家難免退化的演奏,但聽衆依然能受他的音樂感動。普雷斯勒當晚的安可曲是德布西的〈月光〉,當他開始彈最前面那幾個疏落音符的時候,我發現坐自己旁邊的好幾個人當場就掉下淚來。雖然我沒哭,但我可以理解他們爲什麼哭:雖然那不是他最後一次的音樂會,但那幾個簡單,儘管依然有錯的音符,卻好像完整表現出他人生90多年來的修爲。

席夫彈完整首《月光》奏鳴曲,整個安可幾乎是半場曲目;上上次鋼琴家路易沙達(Jean-Marc Luisada)來安可了整首蕭邦詼諧曲,都可謂相當慷慨。小提琴家格里摩(David Grimal)2013年來臺獨奏會的正式曲目包含貝多芬奏鳴曲第1、5、9號,安可卻是另外三首貝多芬奏鳴曲的第二樂章,份量之夠,在場聽衆都覺得賺到了。

路易沙達屢以安可曲帶給臺灣聽衆驚喜(© Jen-Pin)。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音樂家給安可曲有越來越大方的趨勢。他們往往從早開始暖身,到了音樂會剛結束時身心狀況最爲熱絡,所以除非時間太晚或身體不適,否則音樂家都很樂於給出安可。有些人說臺灣人對安可曲太貪心,不過我會從另一個角度看,其實音樂家手頭本來就準備着許多安可小品。有時候演奏家雖然準備了很多,不過現場氣氛一不對,可能就只安可一首;不過要是氣氛對了,演奏家就算毫無準備,還是會想拿剛纔演過的作品一演再演——這是我多年跟藝術家打交道的經驗。

卡薩里斯說過一件事情,現代鋼琴家的演奏範疇大概只佔18世紀曲目的一成不到,鋼琴家的冒險是明顯不足的。當然安可曲目有一定自由度,但演奏家難以估量冷門作品會如何帶領聽衆氣氛,在安可給出真正罕見作品的情況仍屬罕見。

路易沙達今年來臺灣彈了一首艾爾加《愛的禮讚》。我在聽安可曲的當下一直在想,啊,改編得真好!路易沙達下了舞臺之後我便問這是誰的改編。路易沙達回說:誰的改編!這纔是原版!絃樂家很喜歡用此曲當安可,但誰都沒想到這首曲子原本就是寫給鋼琴獨奏的。

對管弦樂團的安可曲不太有印象,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是2013年泰密卡諾夫(Yuri Temirkanov)帶聖彼得堡愛樂演出整場柴科夫斯基作品。當然整場表現都很可圈可點,尤其柴六技巧相當高超,不過真正打動我是安可曲——他們選了艾爾加《謎之變奏曲》中的〈Nimrod〉。

這是我第一次現場聽這首曲子,樂音一出我瞬間起雞皮疙瘩,不再去聽技巧或是評論演出者詮釋,方纔有一種圓滿感覺油然而生。

我在巴黎音樂城聽過次女高音芬克(Bernarda Fink)唱舒曼與馬勒的獨唱會。我很喜歡他圓潤溫暖的嗓音,但那場正式曲目對我來說只是又一場穩定、有技巧、該有的東西都有的表演——直到他在安可唱了馬勒〈世界把我遺忘〉,這是馬勒藝術歌曲中很讓人着迷的一首。

貝納達.芬克的馬勒〈世界把我遺忘〉將聽衆吸進情緒黑洞之中(© Julia Wesely)。 圖/MUZIK閱聽古典樂提供

我坐在相當後排,現場(一如多數歐洲音樂會)很多上了年紀的聽衆,正式曲目時還能聽見不少咳嗽或撕喉糖包裝的雜音,安可曲鋼琴前奏一出就突然全體安靜下來。那瞬間所有聽衆好像都被吸到一個黑洞裡面,在那個黑洞裡共同憂傷——我也被吸進去了。

雖然現場好像沒人流淚,但看聽衆的背影就覺得他們好像都感到不安。芬克的嗓音本來很完美,在安可曲時,那份完美好像有了一點裂痕,但就是從那道裂痕打開了一個黑洞。我這才領悟到,完美的聲音不見得是完美,有些適度的力不從心,反而才能聽出強烈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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