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天才”少女決定停止呼吸 | 人間

她們像是纏繞在一起的藤蔓,每當狂風試圖剝離它們,掉落的只有碎屑。

配圖 | 《瀑布》劇照

小暖去世後,太多人給我發消息問她的情況:

“她是不是因爲男人自殺?”

“我以爲她早就好了”

“你說的那個雙相,是什麼病啊?”

“那天她怎麼說的?”

於是,我屏蔽了所有共同好友,不再回復任何人的消息。包括她的母親。

我與小暖只當了十年朋友。

剛上高中時我沉默寡言,當爲期兩週的軍訓結束,班裡已結滿扎堆的小團體,成羣結伴,而我整個高一上學期,都是一個人。

高一下學期剛開學,一次體育課上,春日的陽光透過操場的桅杆,灑在臺階上,我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突然被一聲輕輕的問候拉回:“要不要聊聊天?”我擡頭,看到了小暖。

她向來是班裡的焦點——漂亮、開朗,成績優異,身邊總是朋友環繞。此刻,她卻發現了“不起眼”的我,我既驚訝又歡喜。後來我已想不起當時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她的眼睛亮得像花朵上的露珠,認真聽我講每一句話。

我們成爲了朋友,在其他同學都熱衷於談成績和排名時,我們倆對視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然後找機會開溜,在學校裡散步,看男生打籃球,聊明星八卦,聊風雲學長,聊各自的小煩惱和青春期的悸動。

漸漸地,我取代了其他人,成爲小暖心中最信任的那一個,而她,也成了我最知心的閨蜜。

小暖是名副其實的美女學霸,成績永遠穩在班級前五名,整個年級的前三十名。她愛學習,也愛玩愛美。每天早自習,小暖都是化着淡妝,頂着淺棕色的大波浪,帶着淡淡的香氣走進教室,總有男同學站在班級門口要她的聯繫方式。

班主任常常就她的頭髮和男女交往問題找她談話,但她依然我行我素。

我爸媽的管教甚嚴,不允許我的頭髮超過肩膀,禁止化妝打扮談戀愛,哪怕我放學回家多說了幾句學校男生的趣事,爸媽就會馬上給老師打電話詢問情況。

我羨慕小暖的“光鮮亮麗”,同時也很好奇,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你這樣你爸媽不會說你嗎?”小暖無所謂地說:“我媽從來不管我這些。”她又補了一句,“只要我學習好,她才懶得管我。”小暖大部分事都會跟她媽媽分享,甚至包括哪個男生塞了小紙條,我那時想小暖的媽媽一定是個開明的母親吧。

我曾以爲小暖是那種玩着玩着就學會的天才,從來不爲學習焦慮。

其實小暖上課時從不分神,一絲不苟地記下所有知識點,有不懂的問題會馬上去問老師絕不拖延,很有自己的規劃。下課鈴一響,她從不聊學習的事情,馬上過來找我聊八卦,偶爾考試失利,她也不以爲意,但私下會更加努力。

一次月考,小暖物理沒有考到90分,小暖的母親便爲她請了3個物理家教,一個名師打基礎,一個網課講高考,一個大學生帶着刷題。

我在學校見過幾次小暖的母親,她好像在體制內做出納,身高只有一米五幾,人長得小小的,眉宇間帶着不容侵犯的威嚴,有種說一不二的氣質。

學校的活動——聯歡會、運動會、合唱比賽、辯論比賽,她都從未缺席。她不像個觀衆,往往遊離在學生和家長之外,站在第一排,關注點只有小暖。

我跟小暖一起學習逛街,她都會遠遠跟在我們身後,一開始我覺得非常彆扭,偷偷地問小暖,“你媽媽爲什麼要跟着你,是不是不高興你出來?要不我們就回去吧。”小暖像是已經習慣了一樣,“沒事你不用管她,她就那樣。”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

阿姨很在乎她對小暖的培養,即使沒人問,跟人聊天時也會說到“我女兒學習好”,“我家孩子考第一”。

小暖很少提到她的爸爸,只說過她爸爸在她小時候藉口賺錢一個人去了一線城市,之後便很少回家,她家完全沒有爸爸的生活痕跡,甚至連一雙鞋都沒有。

高二的寒假,我問小暖怎麼過年,她說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過,我還很詫異地問她:“你爸爸過年也不休息嗎?”她說:“休息,但他不回來。他一年都不會回來的。”

小暖看上去欲言又止,我也不再多嘴。

後來我才知道,高中之前小暖的爸爸就久居外地,鮮少回家。中考結束後,小暖的爸爸和媽媽夫妻感情徹底破裂,只能離婚。離婚之後,小暖更是沒有機會見到爸爸,每年只有旅遊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

我不知道說點什麼安慰她,只能沉默地抱抱她,她也故作輕鬆地說沒事沒事都習慣了。

高三時,小暖因爲成績優異被選入衝刺班備戰高考,也是這一年,她第一次發病了。

衝刺班的競爭很激烈,分秒必爭,爾虞我詐,同學會因爲誰坐第一排,誰多問了兩道題而吵架。在新的班級她完全沒有交到朋友,因爲大家都無暇交友,只有學習。

我那時安慰她說不行我們就回來,在我們班照樣可以學的好。小暖很絕望地說班主任是不會同意的。班主任絕不允許能進衝刺班的學生找理由回到普通班,錯失好機會,況且班主任本身就對小暖的舉止頗有微詞。

在衝刺班還不到2個月,小暖徹底崩潰,情緒低落,失去行動力,在家裡一睡不起,難以邁出家門一步。最終她選擇了休學,應老師和家長的要求偶爾回學校考試。

一開始,小暖的母親對精神疾病諱疾忌醫,不肯承認小暖可能是“抑鬱症”,花高價帶她去做了高考心理疏導。直到小暖狀態越來越差,一天有20個小時都在睡覺,不說話也不吃飯,在親戚的勸說之下,小暖的母親終於接受現實,帶着小暖去看精神科。

小暖的母親帶着她跑遍了本市的醫院和精神衛生中心,熱門醫師一號難求,小暖的母親只好直接跑去線下碰運氣,但常常是白跑一趟。有一次,在分診臺又被告知無號可加,阿姨情緒崩潰,指着小暖說,“看見了麼,她是精神病!我帶她看病!”

阿姨逐漸接受小暖抑鬱症的事實,但是她認爲一旦開始吃精神科的藥物,就變成了真正的“精神病”。於是她拒絕讓小暖服藥,只是一味地尋求心理諮詢和中醫的幫助。有無數個諮詢師建議她母親一起接受心理諮詢,阿姨會說,這個不專業,我們換一個。

小暖的情況沒有明顯的好轉,很抗拒來學校,阿姨陪着她在家裡複習,只在考試時回學校。透過學校的窗戶,我能看見阿姨在學校大門外踱步,她的神情裡多了些疲憊和小心翼翼。

高考前我和小暖見了一面,阿姨依舊跟在我們後面。

最終小暖還是參加了高考,成績雖然遠不及之前,但也考入了一所重點大學。

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玩。她的狀態肉眼可見的好了很多,我想當然地認爲“因病休學”已經是過去式了。

大學期間,我在北京,小暖在上海,我們基本每天保持着聯繫。離開家鄉,告別高中時代的小暖看上去恢復了神采,她又變得愛笑愛玩,常在朋友圈分享自拍。前兩年,我們幾乎都沒提起過“精神疾病”“抑鬱症”相關的話題。

只是小暖情緒上頭時,常會一口氣發來上百條消息,大部分都是感情上的事情。小暖愛美,上大學時買了不少衣服首飾,其中也不乏奢侈品。小暖控制不住花錢,常給阿姨打電話要錢,有時一個月要花上五千多元。

直到大三,一次聊天時提起她在北京看病,在我的追問之下她才告訴我,不久前她戀愛發生變動,喝的爛醉之後在宿舍割腕自殺未遂,所幸傷口不深,沒有大礙,也沒有驚動宿舍的同學。在醫生的建議下還是選擇了休學,這次確診了雙相情感障礙。

她休學期間,我抽出時間回老家看了她一次,因爲吃藥的關係,她的體重變化非常大,長胖了將近40斤,我差點沒有認出來。從前的漂亮衣服都穿不下了,她言語間也是對自己身材的嫌棄,不願意照鏡子,也不再化妝打扮。“都這麼胖了還穿什麼?”“以前的衣服早就穿不進去了。”說完小暖隨便抓起一條棉褲穿上就要出門。

我清晰地看到了精神疾病患者的軀體化反應,她的手抖的非常厲害,非常大幅度的持續抖動,甚至連使用筷子都變得艱難。

但她並沒有變得陰鬱,不愛說話,她依舊健談愛笑,思維非常活躍,兩個小時幾乎都是她在說話。上一句講高中同學談戀愛了,下一句又開始吐槽奇葩室友。她養了貓,還自學德語。我放心不少,只是看到她手臂上一條條的傷疤在提醒我小暖曾面臨的痛苦。

阿姨叫小暖慢點講話,情緒不要起伏那麼大。但有時阿姨會打量小暖幾眼,然後突然冒出一句,“你看你胖的。”晚上九點半,到小暖的睡覺時間了。阿姨端着水杯,拿着藥盒,走進房間告訴我們別聊了,她看着小暖把藥都吃了,拉着她一起回房間睡覺了。

小暖正式開始接受藥物治療,期間她嘗試吞藥自殺兩次,但由於劑量小,發現及時,在醫院洗胃後並無大礙。阿姨請了長假在家,幾乎寸步不離地看着小暖。阿姨還是和以前一樣照顧着小暖的衣食起居,這次她已經完全接受小暖得了嚴重精神病的事,她說,“精神病也是病,是病就治唄。”

小暖風輕雲淡地和我分享洗胃的感受,一根管子從喉嚨直插入胃,能感受到冰冷的液體在翻涌,伴隨着強烈的噁心,身體動不了,眼淚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但更多的感受小暖已經說不出了,她說她可能已經失去意識了。說到這,小暖小聲說,“你知道嗎?吃藥是死不了人的。”

休學不到一年,新學期開學時,小暖回來了——被降級到新的班級,又搬進陌生的宿舍。她成了“重點保護對象”:舍友們幾乎不敢接近,導員安排專人監控她的一舉一動,隨時向老師和家長報告,阿姨也時不時給老師、室友發信息。學業上,老師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出格,給她足夠的分數,確保她能順利畢業。

曾經高高在上的小暖,在這層層“照顧”下,平穩地完成了學業。

大學畢業後,我們都選擇回鄉工作,小暖很興奮地邀請我同住,理由是她想離開她媽媽,但阿姨不同意她獨居,折中的方案就是有人同住。

阿姨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一定要看好她。有事一定要及時通知我。”

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將要面對什麼,也不清楚我承擔了什麼樣的責任。我只是很開心,因爲我們的生活都回到正軌,有體面的工作,足夠養活自己的工資,和最好的朋友住在一起。

早上,小暖會早起給我們兩個人做三明治,然後去上班,我起得晚,每天裝着小暖做的三明治帶去公司吃。

我們會一起準備晚飯,小暖下班時也常常帶回我隨口一提的想吃的東西。然後坐在餐桌前一邊看《甄嬛傳》一邊聊着今天發生的事情。小暖在國企銷售崗,時常加班,“官僚色彩很濃重”,經常佔用休息時間團建,每次提到小暖都很厭惡,但工作出成果時,她也很高興地給我看她的獎金,我們會商量着出去大吃一頓慶祝一下。那時我覺得幸福觸手可得,生活平淡幸福。

但小暖的精神狀態依然風雨飄搖。

躁狂期的小暖極度亢奮,她會在半夜衝進我的房間找我聊天,提到新認識的人她很興奮,不斷地跟我講他們相處的細節,常是聊到我撐不住才罷休。有時她瘋狂購物,一天花掉一萬元,她的信用卡經常被刷爆,躁狂的她,慾望不僅限於購物,還會連續3天約會不同的男人,好像這種強烈的激情和荷爾蒙才能讓她覺得自己在活着。

抑鬱期的小暖就是完全相反的另一面,不說話,沉默着吃完飯就關上門進房間休息,或者唸叨着不想活了,人生沒意思,還伴隨着焦慮,她焦慮自己的身材,於是吃完飯就催吐。

一次她拉着我在她房間聊天,因爲曖昧對象在飯局上和朋友說了幾句話,她便懷疑她們之間“有事”,甚至懷疑她們私下聯繫說她壞話,甚至上升到她認爲曖昧對象一定會喜歡上朋友。她不斷重複的悲慘敘事讓我有一絲寒意。

小暖似乎總是需要有一個或者幾個男人在她身邊,哪怕不愛,但她始終需要這個位置有人。大學之後,她的感情相處模式也發生變化,她不在意這段關係是不是一對一,也不在意是什麼名份。只要不確認關係,也就沒有分手可言,她說這是她對自己的保護。

安撫了幾個小時都沒有好轉,我突然意識到,她是一個病人,她的思維邏輯已經變了。我很絕望,我好像把世界上的道理都說盡了,但也無法靠近她一點點。

我唯一能做的 ,只有讓她按時吃藥,早點睡覺。我也感到深處泥沼。

小暖吃了加量的藥,終於睡着,醒來後彷彿忘記了自己昨晚所有的行爲。每晚吃藥以後都像恢復出廠設置。

阿姨基本上保持着一週兩次的頻率過來,每次收拾小暖的房間,小暖都會暴跳如雷,大吼不要亂動我的東西,然後馬上衝過去奪下阿姨手裡的東西放回原處。

但是她似乎又從未離開過母親的懷抱。合租期間小暖從未打掃過公共空間的衛生,平日都是我在打理一切,或者是阿姨上門時打掃。小暖會攢着髒衣服,然後打電話叫阿姨上門給她洗衣服熨衣服。

搬家、逛街、去醫院,和領導有矛盾,小暖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阿姨,會叫阿姨陪她處理一切,阿姨也樂於扮演這樣的角色。

她們像是纏繞在一起的藤蔓,每當狂風試圖剝離它們,掉落的只有碎屑。

我和小暖這樣一起住了3年,2024年冬天,小暖極度厭惡因爲吃藥導致的暴食、記憶力減退等副作用,在沒有經過醫生同意的情況下,私自斷藥了。問起來她還騙我,“沒事,我正在慢慢減藥。”但實際上,小暖直接斷崖式地停藥了。

這三個月,小暖的戒斷反應嚴重。身上出現了紅疹,奇癢無比,身上都被她抓出血痕,但小暖還是堅持不吃藥。她的躁狂期和抑鬱期好像交替的越來越頻繁和“詭異”,上一秒她說“嘻嘻我今天好高興啊。”下一秒她說“感覺好沒意思,想死。”

與此同時,她還按時去做心理諮詢,按時去門診拿藥。我便認爲她的情況還在醫生的掌控之中。

那天,我準備出門上班,發現她房門緊閉,房間裡不斷傳來手機鬧鐘,電話鈴聲,頓感不妙。小暖的上班時間比我早很多,常常是我還沒起牀她就已經出門了,回想起昨晚進房間前她也說了“死了算了”,我警鈴大作,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我馬上給阿姨發了微信,通知她立刻過來,見她沒有回消息又立刻打了電話。掛斷電話後,我鼓起勇氣敲門,她沒有任何迴應。我很害怕,急的團團轉,每一秒都難以忍受,最後我選擇了破門而入。

地上是散落的藥盒,凌亂的包裝和紙巾散落一地。小暖在牀上痛苦地蠕動,見我進來她想要說些什麼,甚至想坐起來。但過量的鎮靜類藥物已經吸收入血,幾乎是下一秒她就失去了意識,身體呈現詭異的姿勢抽搐,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救護車是和阿姨一起來的,在醫生的指導下,我用紙巾擦她嘴角流出來的血和白沫,醫生配合插管,打針,阿姨給她穿衣服,拿上身份證醫保卡等證件。

半個小時後,我們到達急診辦理入院。很快她身上就插滿了各種管子和儀器,但她依舊劇烈抽搐抖動不止。後來我才知道,小暖當時是藥物過量導致的癲癇發作。

我幾乎不敢看她,藥物過量導致她瞳孔散大,她的眼睛又黑又無光,全程幾乎就是睜着眼睛的,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下午她的家屬陸續到齊,他們都很焦急地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把我能想到的,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仔仔細細的跟她的家人一遍一遍地講。昨晚她下班回家,我們還一起吃了飯,她吐槽了領導幾句,但很快就不再提,還很高興地同我講明天要買新出的網紅蛋糕。吃完飯她便關門進了房間休息。

醫生告知我們情況很危急,藥物已經吸收,只能先做血透看看。我們所有人的醫學知識都非常貧瘠,只是麻木地點着頭,想抓住每一絲希望。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冷靜理智的角色,在醫生的指導下,我也頭腦清醒地配合了急救,拿好了證件和衣物,跟醫生闡述清楚她服用的藥物和藥量,估計服藥時間,告知她的基礎病史。其他時間我努力地尋求幫助,瞭解病例,搜索論文,同時期待奇蹟發生。

我曾經我問她,會不會某天早上醒來,發現我需要幫你叫救護車。當時沒有想那麼多,只是開玩笑聊到了這個話題,但是在問題脫口而出的時候,我的眼睛瞬間就充滿了淚水。我還清晰地記得,小暖認真地說:“我希望你不要救我,好嗎?你要爲我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而感到快樂。”

但當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我怎麼可能不救你,我怎麼可能選擇放棄你。入院3天后,小暖基本判斷爲臨牀腦死亡。入院15天后,家屬自願放棄治療。

小暖無法剋制的過度思考,呼嘯而過的情緒,難以掩飾的焦慮,都結束了。

她的幾位好友我雖不常聯繫,但見過面加過好友,我開始聯繫有可能還在本地的好友參加葬禮,但當天均未得到回覆。我感到迷茫和困惑,明明這些朋友在她生前也常一起出門吃吃喝喝,也經常電話談心。

葬禮當天,我親眼見着小暖在烈火中變成了三盤骨灰,裝進了小小的盒子,安置在我們當地的殯儀館。當天出席的除了家人就只有我。

葬禮過後,一位朋友終於回覆了我,告知事實後,她很驚訝,“我真的以爲她早就好了”,“她不會是爲了男人自殺吧?”我否認了她的猜測以後便掛斷了電話。沒過多久,我在朋友圈刷到了她的悲傷文案和懟臉自拍。

平時跟小暖曖昧聊天的date對象,在小暖入院無法主動發消息的那天起,也全部都默契地沒有主動聯繫。彷彿默認了這段玩玩而已的感情就到此爲止,不需要經營。

在小暖住院這段時間,我一直是一個人住在家裡,當天屋裡被踩的很髒很亂,我仔細擦了地,把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她的牀單上還有乾涸的血跡,藥盒散落在地上,我仔細收進抽屜裡,把房門關好。

葬禮過後,我開始準備搬家,朋友們都勸我換個環境,徹底遠離現在的生活圈,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我也馬不停蹄地開始找房子。阿姨來過幾次,換洗牀單,整理她的衣服。看到我準備的搬家用的紙箱和麻袋,阿姨情緒激動,她對我說“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搬走。”

小暖去世一個月後,我搬家了。搬家後,我開始出現入睡困難,失眠多夢,少食的問題,我才知道我的狀態不對了。

我決定去做心理諮詢,原來我得了創傷後應激障礙,在她朋友的詢問中不斷重複回憶當天的經歷,給自己造成了二次傷害。

我的過度共情還引發了替代性創傷,我夢見自己躺在臥室的牀上動彈不得,幾乎失去意識,但還想掙扎,我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邊還有手機鬧鐘和鈴聲不斷響起。或是躺在醫院的病牀上,身上插滿了管子,尿管,呼吸管,手臂上還插着置留針不間斷地打着液體,我感到很困很痛,身邊圍着很多人,但完全無法行動。

阿姨經常給我發信息,最開始我也想過她中年喪女,有過承擔起照顧她的責任的念頭。但是阿姨會一次次把我拉回那天的情形,她事無鉅細地回憶小暖當天發生的一切,小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反覆說,她要是那天過去就好了,要是看着小暖好好吃藥就好了。

聽到這些,我也是強忍着眼淚,我無法想象小暖當天經歷了怎樣的絕望,纔會選擇在一門之隔吃下了她所有的藥物。在藥物起作用的時間裡,她敲敲牆就可以向我求救,但是她沒有。

我對阿姨說,我們都往前看,各自開始新生活吧。

阿姨只是自顧自地說:“我想你了,想去看你,以後我就一個人了啊,我想跟你說話,給你講故事。”看着她對我表達不屬於我的思念,我不寒而慄。

在我搬家之後,阿姨不斷地打探我的住址,幾次我都打哈哈糊弄過去,但是她從來停止這種窒息的控制慾。直到有一次她說,“我必須要去看看你住哪,難道你還想消失讓我聯繫不上你麼?”

聽到這兩句話,我頓時僵住,雖然是在我自己家,但我也動彈不得,從頭到腳的麻了。事情發生以後,我好像一直都在溺水,努力地想要求救上岸,卻屢屢被人拖住。

我馬上約了一個熟悉的諮詢師電話諮詢。當時我的狀態非常焦慮,擔心阿姨找到我的住址,擔心找到我的工作單位,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恐懼,一種後半輩子都要被糾纏的恐懼。

在這期間,來自於其他人的打擾也還沒有停止。小暖住院期間,沒有通知任何朋友,15天的消失沒有讓大家覺得有異樣。但時間慢慢過去,她長時間不回消息,朋友圈也斷更,她的好朋友、date對象、同學、同事都發覺不對勁陸陸續續聯繫上我。

當我第n次面對“她到底是因爲什麼?”這樣的疑問時,我感覺很無力,我無法回答是因爲什麼,我唯一能說的就只是“斷藥導致病情加重。”

我曾以爲他們同樣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她們急切她們擔心,面對詢問,我都儘量的知無不言,同時科普精神疾病的嚴重性。但他們的反應讓我不滿,他們不曾瞭解她的痛苦,她的疾病。大家都覺得她樂觀開朗活潑又優秀,只覺得病痛根本沒有折磨到她,覺得她大概是好了。

他們向我拋出問題,讓我講述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似乎很遺憾葬禮都沒有參加,深情的戲碼像是一種口口相傳的程序正確。

我心裡很堵得慌,像溺水一樣難以呼吸。真正關心她的人都少之又少,這樣垃圾的關係,脆弱的友誼,只有慾望的感情,她也曾像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呵護着。

我越來越害怕看到微信上的新消息,我看到又是找我來問小暖的事,我的呼吸和心跳就會短暫地錯一個拍子。我常在睡夢中哭泣,白天的壓力無處釋放,都變成了深夜默默留下的眼淚。

我在醫院確診了輕度的焦慮症,心理治療又重新開始,同時輔助助眠的藥物。我沒有辦法安靜做任何事,彷彿一停下來就會被呼嘯的情緒拖走。心跳會突然加快,會手抖。有時候走在街上會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很陌生。

手機是完全靜音的,所有的消息都是免打擾的。我不想看到任何新消息,只挑挑揀揀的回覆一些熟悉的朋友。諮詢師讓我用一個詞語表述當下的心情,是難過,氣憤,還是自責,後悔。我的答案是煩躁。

但同時我又期待一個真正關心小暖的人出現,她不八卦,不打探,不傳播,只是表達對她的思念和遺憾。只有這樣我纔會好受一點。

我要保護自己的邊界,我開始對這些消息視而不見。屏蔽了大部分的共同好友,包括她的親人。我的情況在變好,我開始養花,認識了新朋友,我的牀很舒服,我的睡眠越來越好,不再需要靠藥物助眠。

只是很多記憶在腦袋裡像一團迷霧一樣模模糊糊,看不見軌跡。

整理牀鋪時,看到牀頭放着小暖送我的小狗陪伴玩偶,搬家後我從未拿起過它。

那天我鬼使神差的把我的頭埋進了小狗懷裡,竟然聞到了一絲轉瞬即逝不屬於我的香水味。想起小暖每次來我的房間都會狠狠的愛撫這隻小狗,把臉埋進去猛猛吸狗。

如果這是小暖留給我最後的彩蛋,我很高興我收到了。

親愛的朋友,希望你再也不會痛苦。

編輯 | 烏咪 實習 | 佳佳

卡卡

把回憶放進故事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瀑布》,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本文系本站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投稿給本站人間工作室,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不少於千字100元的稿酬或不設上限的分成收益。

投稿人間欄目(非虛構文章)需保證內容及全部內容信息(包括但不限於人物關係、事件經過、細節發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實性,保證作品不存在任何虛構內容。

投稿戲局欄目(虛構文章)除文章正文外,需提供作品大綱及人物小傳,便於編輯更快明白你想表達的內容。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臺(或郵件)聯繫我們。

文章由 本站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