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劉崇鳳/歸屬之力
一、變
那一刻約莫發生在十二年前,在花蓮壽豐鄉間的租屋。
某天清晨醒來,六點初在廚房燒水做早餐,瞥眼見窗外朝霞隱隱,跑出門,就看見了中央山脈──怎麼看,都不會膩的。
一股莫名的震動,打從心底響起,如深沉的鼓聲,難以對外言說,我怔怔看着眼前巍峨而連綿的蓊蓊鬱鬱,讓滿足滑過心底。我知道那是什麼,如果現在在山上,差不多已吃完早餐,拔營出發行走一段路了;我知道那是什麼,朝陽斜斜灑耀冷杉林,慢慢照過來,直到我們全身籠罩在金色裡;我知道那是什麼,大清早氣喘吁吁地爬升,一切的生命都在甦醒,鳥鳴啾啾、露水凝結;我能想像,在中央山脈之上,暖寒晴雨的各種畫面。
此刻,站在地平線上仰望,心不再蠢蠢欲動,靜默地明白了:高處的風景有高處的承擔,尋常的生活也有燦爛──一如今晨的朝霞。
什麼時候不再仰賴走在棱線上的日子?我不知道,經驗過張狂果敢、登高望遠尋夢的步伐,而今平凡恬淡的生活竟顯出其張力。男友在有機農法的農場工作,我在小平房的院落中洗曬衣服,身後有中央山脈駐守。我不再頻繁地上下山,而開始懂得欣賞現實繁複細瑣的各種美。回身,後院的香蕉花正盛開,一天一天,愈觀察、愈着迷,酒紅色的錐形蕉蕊每天都有一點點不同,我常常去探訪,看層層的變態葉瓣如何悄悄綻開,內側白玉色的細長花朵如何被呵護;看嬰兒般一條條細小的綠蕉,怎麼一天天變胖、變黃?定點觀察身邊細微的自然,其深刻的體悟與既往登山捕捉大景的暢快有太大的不同。
山上和山下就在那一瞬間,交融在一起了,沒有什麼是絕對的。蕉蕊既能結出香蕉,自己也能開出安住的花朵吧?
二、流放與安住
年輕時,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是上山下海,就是在出國途中。朋友來信問候,開頭第一句可能是:「不知妳現在在鳥不生蛋的哪個地方……」而每當我下山或歸國,常會花一段時間沉澱行旅的各種收穫衝擊,初期需要適應這渾沌不明的過渡,後來竟有點享受,像旅程的延展,接引我回到日常,迴歸日常沒多久,又計量着下一趟遠方。
小時候,多麼羨慕行者無疆,羨慕那些流浪者能在廣闊浩瀚的天地間,自由揮灑生命的力量。我崇拜金庸小說中的令狐沖和喬峰,嚮往騎乘駿馬奔馳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之上。長大後,想完成小時候的願望,不知覺外型變得愈來愈中性,若說不喜歡拖泥帶水,不如說是刻意訓練自己瀟灑,這讓我出行容易、性情愈發俐落。同學我說帥氣,說我是登山扛壩子,殊不知,他們眼中的我,其實是認真模仿才成就的,只有我知道,帥氣是一種演出,而豁達是理想。一切的努力,都是爲了安全。
這麼啓動一連串出發與回返:除了臺灣長程高山縱走與橫斷,還鍾愛到中國大疆南北遊歷、去日本北海道短居、至美國國家公園打工、安排加拿大海島健行……多年來,我用這種方式拼貼吉普賽式流浪的想望,將發生幾瞬的燦爛,細細記錄下來,除了精采的旅程風景,那些隱而不言的掙扎、若無其事的拮据、被欺壓被騙的各種不順遂,都打成一個輕盈的小包,直至愈走愈遠、愈走愈輕鬆,旅程成爲了我的尋常,如實生活反倒成爲了異域。
那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遠方於我不再遙遠,每個遠方都是能實踐的行動指標,雖不是都能完成,但準備好就能出發。
童年時期的大夢,是去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偶爾想起,會拾起那份渴望仔細端詳,或戰戰兢兢,或會心一笑。從不知那樣的凝視,會啓動漫長的青春飛行練習。
大學畢業隔年,我約摯友一同背起揹包去內蒙古,從內蒙東北穿越了整片呼倫貝爾大草原,到中俄邊境至北的一個小村落。光是車程,就要耗費個三五天,遑論中途一再轉車的勞頓,而我毫無厭膩退卻之情,只因這往返中俄邊境的旅途,有曲水蜿蜒、遼闊無邊的草原風光滋養,我滿足了童年的自己,也結交了邊境人家成爲朋友。
幾年工作後成家,我想念邊境人家,某一年夏天,復約摯友重返中俄邊境拜訪。
那年夏天的尾巴特別不一樣,出發時自己卻渾然未覺。
旅途一樣精采,我們一樣歡鬧,卻在飛機落地臺灣一刻,有了不一樣的色彩──第一次回臺灣那麼開心。好奇怪喔,怎麼那麼開心?哼着歌搖頭晃腦,一點也不留戀旅程。
過去總捨不得行走結束,像玩不夠的孩子,而藉由歸返後的過渡期頻頻回望,人回來了,心卻沒有。頭幾次,爲了保留旅途氣韻,甚至會故意拖延拆洗揹包的時間。
我曾如此仰賴旅行的強度與高度,和摯友一背起大揹包上路就無比驕傲,彷彿全世界都將在我們的一呼一吸中盛放……現在卻禁不住長時間的遠方?否則怎麼會那麼開心?什麼時候耐人尋味的不再是旅途本身了呢?久未出行,好不容易遠走,做好樂不思蜀的準備,想不到當飛機降落桃園中正機場一刻,如此興高采烈。兩人抓着機場服務人員興奮地詢問哪裡有最便宜的中餐?與他們裝熟閒聊,大搖大擺、手舞足蹈地胡亂拍照……試問有誰會在旅程結束後才這麼熱中拍合照?多數的快門都在出發和路途中按下。那種回家無與倫比的開心和踏實,實在是,太奇異了。
才發現我們所以爲的自由,可能隨年紀和境遇的不同,而須變更調整。回到家,看到自己寄給先生的明信片,上頭告訴他一個秘密:「結婚後,我好像更自由了。」原以爲婚姻對女性會形成束縛和負擔,卻在婚後,發現結合令個體更完整的可能,承諾經營長期關係,不僅無損於飛翔的能力,還有人等着妳回家。
躁動不安離去,穩定於焉歸附。
朋友問起:「玩得如何?」尋思後脫口:「……一個人走不久,也走不遠了。」而後,雙方都揚起若有所思的微笑。
故作聰明地預設立場,我被自己對婚約的刻板印象綁架。赫然發現外在新的身分,並不一定會形成侷限,多一種身分,可能衍生多一種新的韻律,不僅不會阻礙追尋或完成自我,甚至,附帶了某種程度的推進或解放。
三、歸屬
於是我從未想過生命會有這一天到來:對遠方無所戀棧,選擇落定。
其實離開很容易,到一個新鮮的國度,無論經驗多麼深刻精采,時間有限的旅人,最後總歸要離開。這是行者的命運,無需面對長治久安的事實,也就失去經營的理由,無需負責,只要說再見。
旅行因充滿變數而趣味橫生,我如此仰賴遠行來平衡調劑日復一日的規律──直到告別花蓮旅居的平房,與先生歸返高雄美濃的祖厝定居。他揮別受聘農場的形式而獨立耕種,我告別接稿的日子獨立寫書,兩人協力,一邊分享生活札記,一邊自產自銷農產品,同時投入客莊各種文化慶典和教育活動,「在地深耕」是什麼意思,而今才略略懂得──一眨眼,十個年頭過了。
一種破土紮根的堅實感正慢慢滋長。過去是向上向光盡情生長,現在轉向,轉而往下,伸向地底幽暗之境,年復一年,延展根系。什麼時候決定轉向的,自己都說不上。只知一回頭,我們已成爲莊頭的一分子,有一羣人,一起共同開創。
這天,鎮上辦完事,騎着機車穿過水橋,看着夕陽下成排的淺山,山腳下的稻田與溪流,倏忽覺得,我莊真美!看着村落景緻微笑:「就是這裡了,以後不會再遇到像你一樣的地方了。」一股明晰的歸屬感油然而生。
太神奇了,我如何堅信一個小鎮的無可取代?像找到伴侶那樣的篤定與確信?這是過去從未經驗過的,畢竟世界這麼大,還有那麼多地方沒去,但現在在這裡,已經足夠,無須多想。
「歸屬」是一種自然而然,無法靠主觀意識選擇,而是深刻浸潤後的轉化。是十年歸鄉的參與投入纔有蛻變,漸漸收起又硬又長的翅膀,慢慢落地。
走過童年殷殷冀盼的草原、沙漠和高山峻嶺,而今南島客莊幾排未具名的淺山、幾條孕育聚落的濁濁溪流,便足以寬慰我心,而且深感驕傲……我有些吃驚,什麼時候變這樣的?原來飛翔是疲憊的,原來千里跋涉勞心勞力,原來可以過得舒服一點……才赫然發現,拓展生命非凡的疆界要付出代價,可能迷醉以及失根。
落地自然生根,地底是無止境的幽深,無人見證你力量的痕跡,也不會有展翅的雄姿。但紮根就能抓地,穿透土壤,擁有足量的地氣,長出底氣,而後孕生歸屬。
像樹一樣平凡偉大,只要站穩就好。不用再費力尋找什麼,不再到處走闖拚搏,這種安靜以及穩重,簡直不可思議。
黃昏的風吹過來,很涼,混雜着稻香。我一邊騎車,一邊看望家鄉山景,微笑發現自己的變化。紅燈時停下,身側是香蕉田,深綠色的香蕉葉都被風切割成一條一條,在風中擦出叭噠叭噠的響聲,酒紅色如花苞般的蕉蕊依舊,歷久彌新,生生不息。
那是年輕如我怎麼也想不到的,心甘情願斂起翅膀,認出歸屬的力量──遠方不再浪漫,因爲每一個遠方,都在我的腳下。靜慢踏實地生活,爲微觀的自然與勞動力讚歎,生命因此收縮了又膨大、收縮了又膨大,廣深靜謐,無窮無盡。
美濃的青青淺山,始終在身後,默守靜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