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範俊奇/給張愛玲寄兩疊稿紙
張愛玲,攝於1955年。(圖/USC Digital Library)
你還用稿紙寫稿嗎?朋友把簡訊傳過來的時候我剛好在倫敦。一邊和來自全球各地的時尚媒體在肯辛頓皇家公園外等着入場看英倫時尚品牌Burberry Prorsum爲春夏男裝舉行預演,一邊在手機上飛快地按鍵打字,回美術部同事的電郵,順手也把編後話的幾個錯別字給改了,更一道審閱了兩版時尚專題,然後才呼一口氣,回覆朋友的提問,不,我不用稿紙寫稿已經很久了,婉謝了她準備搬家而展開大義滅親的斷舍離,打算把數十本從各地收集回來設計精美印刷講究的稿紙轉送給我的美意──我還記得,那一日倫敦風日真好,天氣美得不像話,男模們着紅配綠,戴着帽檐如波浪的帽子,在陽光底下走過來走過去,像風一樣,每一步都滾動着嫣然春色,而那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原來十一年以前,我就很久、很久沒把文字填在稿紙上了。
重讀張愛玲的《私語錄》,讀到她給宋淇寫信,閒話家常,提起了稿紙短缺一事,原以爲宋淇會自動請纓殷切代購,殊不知宋淇一聲不響,很快就空郵給她寄了一疊過來,並且說,稿紙是《聯合報》特製,專門送給撰稿人用的,每張印了五百字的格子,計算起來也容易──張愛玲收到後開心得什麼似的,即刻就回了信,當然是這種稿紙最好用她說,而且責怪自己糟蹋的紙多,用得很快,還問起郵費花了多少,請宋淇來信告知,好讓她可以補回──所以完全可以想像,在那個時候,對張愛玲來說,稿紙是多麼珍貴的一件身外物,也是多麼少數令她極其稀罕的身外物。
可我想到的是,在《色,戒》裡頭,王佳芝搓着旗袍,因爲匆匆忙忙趕來,於是對難得見着了面的易先生說,「──沒帶什麼東西」,易先生擡起眼,眼神銳利得好像隨時準備把王佳芝按在牀上,「人來就好」──對易先生來說,把王佳芝狠狠拆開來,就是最佳見面禮,就是最好的禮物。我讀了大吃一驚,這無疑是王佳芝最深入淺出、最言簡意賅的性挑逗了,張愛玲到底是在什麼樣的稿紙上,把這種畫面和這樣的情節鋪展開來?
我還記得,生活條件一直都不怎麼寬裕的張愛玲,在其中一篇雜文裡寫過,她曾經連夜抄寫一萬多字,把自己的草稿,抄在時事消息油印紙的反面。而黃色油印字跡浸透紙背,不管她抄寫的是什麼樣的故事,歡樂的也好,悲傷的也罷,背後都有黃陰陰的一行一行的字彷彿在窺視着,就算她用的藍墨水再怎麼藍,終究怎麼蓋,也都沒有辦法把之前留下的字蓋得住──還好,那黃陰陰透過紙背的字,並沒有糊掉張愛玲冰冰涼涼的句子,她的句子依然在茫茫的蒼涼中,閃爍着削得精精巧巧的狡黠。
且熟悉張愛玲的都知道,她總是一邊寫一邊埋怨,稿子寫了改是尋常事,寫完還得要再抄一遍,才安得下心寄出去,可就算到了最後關頭,每每還是循例要改了又改──「時間在寫作這事情上,總是隻有賠沒有賺,因爲太不划算了」──張愛玲這番話,在AI助紂爲虐,按幾個關鍵字發號施令就能以假亂真的時代,簡直說進每個寫稿子掙生計的作家們的骨子裡,這可還沒把投資在稿紙、筆墨、郵費等零零碎碎的花費給算進去呢。
臺北國際書展中「張愛玲特展:愛玲進行式」特展,展出張愛玲《小團圓》一書手稿。(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現在想起來,忍不住也自嘲地笑了起來。自己年紀還小的時候,也遭遇過類似的事,因爲零花錢不多,偏偏又喜歡塗塗寫寫,常常把生澀的稿子分別投到北馬一家報館裡頭叫「青色年代」和「年輕人與週末」的文藝園地,有一年生日,同學細心,帶了兩本稿紙用花紙鄭重地包起來給我當禮物,一拆開來,多麼高興同學竟懂得用這麼憨實又直接的方式給我打氣,而收到稿紙當禮物,在那個時候,實在、實在比收到杯子和相框更讓我開心就是了。
另外幾次,參加學校的作文比賽和書法比賽都得了獎,獎品一般都是家教協會贊助的禮券,上臺領了就可以到海墘街的友聯書局,換取文具或字典什麼的。我當時心無二意,把好幾張禮券湊合起來,就趕緊到那家現在已經遷了店址的老書局,換上十來本沉甸甸的稿紙,然後頂着咬得人渾身發燙的大太陽,一路興高采烈地抱着走回家去。
也記起以前有個一起寫稿的朋友,年紀很輕,還沒出名就自費印了整百本稿紙,因爲是特別印製,印刷廠熱心關照,說其實可以在稿紙上印自己的名字──遺憾的是,精美的稿紙印了出來,他卻沒有把「稿紙用完也就應該寫出個名堂來了」這個宏願給實現,更沒認真地把立志寫稿當作家這件事堅持到最後,半途就拐了個彎,出國留學,棄文投商,回來還當上某銀行的高級經理。很多年之後,我們難得碰到過一次,他訕訕問起,還在寫東西?我點點頭,不多,總算沒擱棄就是了。心裡雖然好奇,倒也不好意思問起,他那自費印上名字的稿紙,最後都收到了哪裡?
之後廿出頭,進了雜誌社,當個小小的採訪編輯,間中也得替主編跑跑腿、催催稿、找找圖片、算算特約作者稿件字數之類的,那時候我記得特別清楚,出版社給特約寫稿人的稿費都是以字數計,且一視同仁,也不算優渥,但稿紙卻一疊一疊,派得甚是大方,雖然都是用廢紙重印再重印,又黃又粗糙,青色打橫的格子有時候還印得歪歪斜斜,卻出奇耐用,就算寫起字來力道再粗蠻的作者,也很少會把稿紙給劃破。而格子印得再歪斜其實也不礙事,到頭來不外是方便計算字數罷了,後來聽稿費部的女同事私下彈劾,說有些作者硬是賴皮,從不老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填滿格子,而是句子短、分段多、字都掉到格子外面騰空飛躍,還要手忙腳亂地替他們抓回來,並且以爲稿件交上了就可以憑稿紙的張數矇混過去,多報幾百字的字數,到最後還不是得勞煩她們給抓得緊緊的,逐字點算,纔不會一張四百字的稿紙只寫了不到兩百字,就以稿紙的張數充數,向上頭提報說繳足了每月規定的字數。
而既然都說到稿紙份上了,又怎麼能略過用文字填滿稿紙的那些人,以及他們或粗獷或笨拙,或娟秀或俊朗的字跡?紙張沒落,電子就快統領了整個傳播媒介,甚至連AI,也囂張跋扈地代言起這個世代來了,最悵然若失的,其實是再也讀不到作者們的原稿,也再也看不見心儀作家的字跡了,而那些至今依然在稿紙上把格子填滿再交給出版社的,大抵是不會再有的吧?如真還有,就應當受到特別的保護,他們寫的每一頁字,不但珍貴稀罕,將來恐怕還要給藏進文學館裡面去的。
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魯迅故居,看過魯迅被保留下來的親筆手稿,字跡竟出奇細小,還帶點圓胖,並沒有想像中的剛硬豪邁,倒是寫字的力道,和他做人和教學一樣,飽滿、堅定、果斷,並且力透紙背,讓人想起他對國家的不長進,是如何「橫眉冷對千夫指」;也想起他爲了解開學生的疑惑,又是如何「俯身甘爲孺子牛」。
還有張愛玲也是。張愛玲印在書上被保留下來的字跡,都成爲文化遺產了,我們當然都不會陌生,並且和她寫過的人物一樣,靈巧娟秀,栩栩如生,而她的字跡看仔細了,總是潦草中不失講究,平靜中略帶冷峻,就算是塗塗又改改,也看得出嚴嚴謹謹,不肯隨便將就。
還有木心──我對木心總是偏心的,縱然也有很多人挑他的不是,他經歷過文革,也曾被關進防空洞,裡面什麼都沒有,他就在一盞只有十五瓦的燈下,用偷偷藏起來的、做檢討用的紙寫字──哪有什麼稿紙?就這樣慢慢地寫,細細的寫,密密麻麻地寫了又寫,我猜,就連標點符號,木心也標得深思熟慮的吧,深怕佔了不必要的位置,因爲他當時一點也不知道,下一張紙,什麼時候纔有機會弄得到?可最後他竟也趑趄地,攢足了六十六張,寫成一部散文,然後再一頁一頁捲起來,像修女保護童女的貞操那樣,擔心被發現,偷偷縫進棉衣裡。所以木心的文字,總有一種冰涼的情醒,一種哀傷的歡快,和張愛玲看透世情的蒼涼,終究是不一樣的,他遭遇的曲折和坎坷,在文字裡最後反而都豁然開朗起來。
木心身後遺留手稿稿本四十餘冊。(圖/取自《木心遺稿》)
另外,怎麼可以把老好亦舒給忘了?亦舒也不用電腦打字,也只用手寫,而且字體笨笨的,像個笨笨的孩子在紙上面學走路,看上去煞是逗趣討喜。亦舒甚至專門回收別人用過的紙張,反過來在背面書寫,是絕對身體力行的環保分子。而且她用鉛筆寫稿的理由很簡單,就是隨時可以修改,塗掉了再寫,不需要浪費紙張。甚至有一次,她還促狹一笑,對採訪她的記者說,用了再用的紙張,到最後還可以用來包果皮什麼的,一點都不浪費,完全印證了說過那一句「沒有很多很多的愛,有很多很多的錢也是好的」那個亦舒,她的節儉是出了名的這件事。
據說,亦舒名氣已經如日中天但人還留在香港的時候,買的是港幣一角錢一本的拍紙簿,明明正反兩面已經先用鉛筆書寫一次,寫完後還要再用一次,就抓起鋼筆,在原先的鉛筆痕上打草稿,寫得真的無處可下筆了,這才捨得丟棄。
就算在英國念最後一年大學,亦舒還是堅持不花半分錢買稿紙。在她那個時代,海外發稿,除了郵寄,就只能傳真,所以她專門在電腦系門口,等那些編寫方程的理科生們把廢紙丟出來,往往一撿,就是厚厚一大疊,而且翻到背面,張張潔白如新,所以她高高興興的全帶回宿舍揮筆疾書。她說,這是原則,作家並沒有浪費地球資源的特權──節省,是另一種成就。所以你看,連亦舒這麼大牌的作家都不敢揮霍紙張,我們這些曾經也學人抓爬格子的三腳貓兒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我頗好奇,亦舒在《香港明報》和《明周》,又是寫小說又是寫專欄,金庸當年爲何沒有像臺灣當年的《聯合報》,印稿紙送給旗下的作者們專用?而亦舒除了明目張膽據理力爭,公開向金庸要求加稿費之外,對用什麼稿紙寫稿,卻一點意見都沒有,絕不像她的對頭林燕妮,在稿紙上寫完後還要噴上點香水,這才差人把稿件優雅地送到報館去。
可今時畢竟不同往日,很多寫作人早練就一身神功奇技,可以在手機上即席打字,打好了就當作簡訊傳過去給編輯排版送印就完事,確實是省時省事又省紙,我很懷疑,我們是不是應該感謝科技竟先進到可以讓我們這麼面無愧色地冰冷且又那麼理所當然地封閉自己?
一滑入電子時代,大家寫稿都只打開電腦不用稿紙了,寫完也不用離開書桌半步,按鍵一傳,稿件就傳了出去,比飛鴿傳書的那隻鴿,更值得嘉許。就算把稿件列印出來又如何?紙張也只是載體,字形和字體的大小,都是被統一規畫並預先調設的,不附帶任何感情,連表情──也不一早就有表情包代勞了嗎,我們已經失去打開稿件那一刻,通過字跡猜測,作者寫這一篇稿時,神情是認真還是敷衍?心情是沉浸還是散漫?那種如前戲一般,在稿紙上搶先涌上來的旖旎感,老早就蒸發掉了。
我沒吃過沒有稿紙寫稿的苦,卻遭受過攤開厚厚一本稿紙卻沒本事把每一個格子都填好填滿寫出個什麼名堂的殘酷。所以一聽說網上也有把稿紙包裝成限量版精美禮包,可以買來送給那些迷信文字可以開紅海的新一代文青們,提高他們骨子裡正在慢慢發酵,攻擊他們免疫系統的懷舊機制,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也許應該給張愛玲也寄上兩疊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