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上映 導演秦天:電影能連接人 維持那份“體感”
2025年6月17日,由80後導演秦天執導的首部長片《但願人長久》在全國藝聯專線上映,此時,距離影片獲得第17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劇情長片獎和“FIRST FRAME第一幀”特別提及榮譽,已近兩年時間。秦天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時坦承,電影上映對他是意外之喜,他感謝團隊爲影片上映付出的努力,期待以電影作爲橋樑,可以和觀衆有抵達內心的溝通。而隨着電影的上映,他終於釋然,彷彿重新站到了起點,電影之路對他而言,雖然仍然充滿未知,但只要他有想表達的,就會繼續堅持。
《但願人長久》片長172分鐘,評委會的頒獎詞是:“時長並未稀釋敘事的濃度,在角色的互相編織中,細緻入微地刻畫了女性在一個時代中的典型形象。人與現實的碰撞殘酷無情,讓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更顯美麗,以史詩的筆觸,書寫市井小民生活的百年孤獨。”
業內人士對於這部“出道即高峰”的作品頗多好評,秦天卻是淡定且清醒,他笑說,自己拍電影時並無所謂的“宏圖大願”“野心”,一切不過是心中醞釀許久,水到渠成地表達出來而已。
最早就是想以一個外來人的視角拍一個成都故事
《但願人長久》以家庭流動爲母題,勾連起城市化進程中女性的集體命運。37歲的夏嬋爲女兒落戶成都奔波,12歲的夏小芒在城中村初嘗青春滋味,暮年的康桂珍則在記憶裡咀嚼半生遺憾。三代女性面對“背井離鄉”的不同抉擇,構成當代中國城市化的微觀樣本。
談及這部電影的拍攝初衷,秦天表示,作爲成都人,他最初就是想以一個外來人的視角,拍一個成都故事。而家庭流動、城市化進程的視角源於他的大學經歷,“當時班上的同學來自全國各地,而且幾乎一人一個地方,沒有重複。這讓我在腦海中拼湊出一幅鮮活的中國地圖,而不再是課本上的抽象概念。這給了我巨大沖擊,讓我深感自己的無知。在與同學們的相處過程中,那些我曾經認爲很重要的東西,逐漸發現並非不可或缺,也並非真的那麼重要。”
班裡有很多同學來自偏遠地區或農村,從他們身上,秦天感受到了兩點特別珍貴的品質。“一是他們對土地、生命那種直接的、血脈相連的感觸。食堂裡的飯菜,他們都能叫出名字,而對我來說,很多卻是陌生的存在。另一點是他們那種樸素、真實且平易近人的性格。作爲一個在城市長大、接受所謂‘良好教育’的人,我曾下意識地認爲自己比小地方的人懂得多、看得準。接觸他們後,我體會到樸素本身就是一種大智慧。”
從這些同學身上,秦天看到了一個家族在城市化進程中的深刻變遷。“曾經,同學們上大學時還會回家務農,與土地有着緊密的聯繫。然而,如今他們的下一代已然出生,完全作爲城市的一份子成長,與家族的鄉村記憶幾乎割裂。孩子們接受的是純粹的城市化教育,正是我以前熟悉的那一套,甚至更加精細化。而作爲中間一代的同學,爲了子女的未來和自己的養老,也在城市中辛苦奮鬥。他們的父母,許多人此前從未踏足大城市,卻因兒女來到城市幫忙帶孩子。對這些老人而言,城市是極其陌生的,他們學習適應能力又弱,便生出強烈的回鄉念頭。”
因此,秦天覺得,這幾十年的城市化進程,與他們這一代人息息相關。“以我們這代中間人爲核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三代人截然不同的處境:我們既能理解子女在城市中的生活,也能體會父母對鄉土的眷戀和對城市的不適應。然而,祖輩和孫輩之間,幾乎已經很難真正理解彼此了。比如,現在學校都要求孩子說普通話,我在拍攝電影時找成都本地小演員,發現很多孩子不會說成都話。”
在秦天看來,這種細微的變化,看似無關緊要可以輕輕劃過,但深想一步,其背後可能蘊含着相當複雜的結構性變遷。“要講清楚它,其涵蓋和牽連的上下脈絡至少是抵達三代人的。所以,並非我一開始就懷揣書寫幾代宏圖的雄心壯志拍攝《但願人長久》,我只想講好我所關注的那些人的基本處境。電影裡呈現的,也不是臆想編造的事件,而是所有人都會經歷的、非常日常的生活提煉。正是透過我的這些同學,我得以窺見一個更廣闊基數的人羣在這幾十年城市化浪潮中的真實面貌。”
不是女性視角而是以旁觀視角來講述故事
《但願人長久》以女性的視角講述城市化進程,電影也因此被歸爲具有女性意識的影像表達,秦天坦承,其實他最初並未考慮以何性別來展現,“我覺得自己不是女性視角,而是旁觀視角”。
秦天表示,選擇女性作爲電影主角,源於故事構思後期的考量——需要一個最具代表性的切入點。而女性和成都的氣質十分契合。“選擇拍成都是我的本能,畢竟我生於此長於此,幾次離開又歸來,加上外來同學的影響,讓我能以多重眼光重新審視這座城市。這最終給了我信心,覺得自己有東西可拍,也知道該怎麼拍了,才確定能做這部電影的導演。因爲這可能是我看到、但別人尚未捕捉到的視角。”
秦天希望將成都塑造成一個真正的“角色”,與每位人物產生關係——不僅是人與人之間,更是人與城市之間。在他看來,成都的姿態更接近女性。“因此我決定用女性故事來敘述普通人。當然,我也想過拍三代男性爲主角,也和製片人討論過。那樣電影或許還叫《但願人長久》,也能展現城市化,但氣質和節奏會是另一種了。”
秦天選擇女性主角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認爲女性的特質某種程度上暗合了這個大時代的氣質:“所有人都在堅持,有時隱忍,有時‘算了’,但都知道要往前走。女性的堅韌常被宏大敘事遮蔽——表面上看,你或許會看到她們被騙、失敗,但她們內在的生命力依然蓬勃。這是我特別想表達的感受。”
社會飛速發展,人人追逐幸福,但秦天希望人們能暫停片刻,甚至質疑一下:這真是我要的幸福嗎?是否忽略了基本的人情與家庭?“現在,很多年輕人孝敬老人的方式就是給他們買昂貴禮物、送他們出國旅遊,卻缺失真實的連接——比如某個下午,我沒帶父母去吃大餐,也沒安排出遊,就是在家陪他們聊兩個小時。”
雖然人們每天都可以打視頻交流,看似十分方便,但秦天認爲這無法替代真實觸感。“人,終究需要這個,所以我想拍一部有感覺、有觸感的電影。 女性身上蘊含更大能量,她們之間的關係本身就足夠豐富——不僅能承擔故事,更能主動發起。因此這部電影裡,男性角色退到背景,無需充當‘發動機’;女性已經足夠支撐一切。”
確定講述女性故事後,秦天坦承自己也擔心會失手。“身爲男性,我深知自己不可能真正具備女性視角。一開始我就非常清楚這點。所以我的底線是:堅持以一種儘可能公平、平等的眼光去觀察和描繪她們。目標是讓這些被描繪的形象鮮活起來,讓觀衆相信這些女性是真實的、複雜的、多樣的。”
創作中,秦天曾與不同年齡段女性深入對談,“尤其和三四十歲的同齡人聊得最多,她們的生活體感,比如原生家庭矛盾、育兒問題等共性話題,很多都被我直接放進了故事。”
爲了理解女性,秦天甚至去超市買衛生巾,“我很不好意思,在無人處打開觸摸,發現它結構簡單卻異常柔軟。這種初體驗也通過角色之口表達了出來。”
作爲男導演,秦天自言格外謹慎。“我反覆地把劇本給女性朋友審閱,問她們:‘反應真實嗎?心理成立嗎?’她們很喜歡角色身上的複雜性,得到這樣的反饋,我纔開拍。當女演員們真正進入角色,並給予我反饋時,我才一點點增加了實感,也慢慢積累起信心,所以這完全是一個如履薄冰的過程。”
影片中,除了女主夏蟬的扮演者徐海鵬是專業演員外,其他大多是素人演員。秦天透露,拍攝過程中,劇本根據演員特質做了不少細微調整。比如,有些地方如果硬讓演員去貼合角色,就會顯得刻意。對於素人演員,秦天認爲最好的方式是順應他們的自然狀態,而不是強行要求。於是,他在角色中融入演員自身的特質,同時在其他方面保留自己原本想表達的內容。調整大多是表面的,比如生活中演員不喝咖啡,拍攝時就讓她做別的事,比如跳舞。最難的是徐海鵬,她作爲專業演員,反而需要收斂演技,以便和其他素人演員更好地融合在一起。
讓秦天欣慰的是,徐海鵬對劇本的深度認同。“她與角色夏蟬有着諸多相似經歷,因此對角色感同身受。她拋開了表演技巧,展現出對生活的真實感悟,大部分時間都保持着自然鬆弛的狀態。偶爾,當我發現她她開始思考,就是用腦子演戲的時候,就稍稍提醒一下,她能迅速回歸自然狀態。”
放棄了去銀行上班根本沒考慮電影能否養活自己
秦天2007年畢業於西南財經大學經濟學專業。畢業後,他嘗試過多種職業:醫療器材銷售、兒童培訓老師、泳池救生員、商業主持人、燒烤店主、閃送員等。
秦天笑說從事這些工作,完全沒有爲了拍電影體驗生活的想法,“剛畢業那會兒,我其實挺迷茫的,不清楚自己最終想做什麼,但內心有個強烈的念頭:我得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本來大學畢業時,我有機會進某銀行總行,因爲曾參加一個比賽,成績不錯,所以有破格錄用的機會。”
爲了確認自己是否要去銀行上班,秦天專門跑去成都的銀行營業點蹲了一個多星期,“看他們怎麼上班,看過後就確定:這工作我絕不能做。”
按通常的教育路徑,一個學經濟的大學生,就算不去銀行或金融機構,也得選個“有水準”或“高起點”的工作。但秦天偏不,“我並非刻意選擇低門檻職業,只是它們容易入職。有些活兒我甚至不提自己是大學生,因爲對方會覺得莫名其妙,反而不要我,認爲我在搗亂。後來我都說自己就高中畢業。這些工作大多像兼職,不用幹一整天。於是有幾年時間,我起碼能空出半年來看電影、讀書、運動。真不是爲了觀察生活或積累寫作素材,純粹是爲了生存,不想啃老。收入雖低,但在成都蹭家裡住,省了大筆開銷。通勤還好,就只剩吃飯花錢,衣服基本不買。”
閱歷漸豐後,秦天的創作自覺也開始萌生。“我開始思考自己與他人的差異:哪些特質讓我害怕?哪些引發好奇?哪些值得欣賞?就讓這些感受自然流入。所以,我並非‘爲拍電影體驗生活’。”
秦天說自己那些年一直在“找合適的工作”,直到他看到侯孝賢、楊德昌等導演拍的電影,“他們拍自己的經驗,拍自己熟悉的環境,我突然想:我是不是也能拍?那時根本沒考慮生計,反正我已適應了低效、低物慾的生活。三十歲左右,既不啃老也無危機感,便全力奔向理想。”
爲了彌補拍攝技術的空白,秦天買教材自學,看北電等電影學院的課程資料,漸漸覺得自己能看懂電影了,也能琢磨出一些導演的意圖。“然後,我就去找了個具體的執行工作。因爲非科班出身,所以,只能一步步來:從策劃做到項目經理,再到項目製片,最後深入到錄音、攝影、執行導演、後期等崗位。基本上走完一圈,我真正明白了電影工業是怎麼回事,也獲得了具體而準確的判斷力:清楚市場上哪種片子能做到什麼程度,哪部分工業流程能實現什麼效果。”
做好轉型準備後,秦天轉向廣告導演。“爲了保持獨立,我也沒簽公司,把拍廣告當訓練場。我各種類型廣告都拍過,積累經驗的同時,更建立了信任的班底。廣告拍攝的時限非常苛刻,這種訓練讓我和小夥伴們雖無長片的拍攝經驗,卻真正懂了拍攝。”
真遇到“坎兒”時謹慎不急 因爲最終都能拆解
被問及首次執導電影的最大挑戰,秦天坦言,遇到的都是具體而細碎的問題。“經濟學背景讓我習慣理性拆解問題,難題會被分解得很細碎,我反而難憶起有哪些大的困難。真遇到‘坎兒’時,我會謹慎不急,因爲最終都能拆解。我的製片人特別懂創作,他提點我‘創作七分力永遠最好’,所以,急躁時我就提醒自己鬆弛些,繃緊於事無補。人們常覺得‘多努力才保險’,但這思維本身值得推敲。說到底,很多問題其實是自我產生、自我解決的,都內化了。那些細碎的事情,我覺得都能被解決,哪怕一場戲最後搞砸了,也算一個答案。真正不能解決的可能是人生問題。”
秦天坦言自己很幸運,拍攝第一部電影時沒有遇到投資問題。“《但願人長久》的投資人是我從小認識的朋友,他是做戲劇的,非常懂創作,也真心熱愛電影。我很感謝他,他第一次投資電影,就把機會給了我。”
回憶領獎的那一幕,秦天說當時自己內心很平靜。舞臺上炫目的燈光反而讓他有種不真實感。直到頒獎典禮結束後,他獨自走在路上,收到一位前輩發來的祝賀短信,獲獎的實感才真切地涌上心頭。當前輩對他說“那就一起加油”時,秦天表示那是他最開心的時刻,“我覺得這是前輩對我的一種認同。”
談及獲獎後的變化,秦天笑說:“一些廣告合作方以爲我得獎後不再接廣告了,不再找我;另一些則猜測我身價上漲。我還得去澄清,自己還會拍廣告,畢竟要吃飯。”秦天坦言劇情類廣告的邀約確有增多,但他表示,自己也並非專業廣告人,他還會做田野調查,“這纔是我真正熱愛的,無預設目標地做關心之事。最終的成果可能是電影、文字或其他形式,不必預先確定。”
作爲表達者你的“當下”就是最重要的素材
大學時,來自外地同學的觸動,讓秦天意識到必須開闊視野。熱愛電影的他,開始有意識地通過電影進行社會教育——大量觀看社會性、歷史題材影片,並由此延伸至閱讀與思考。
“我偏愛紀實類電影與文學,尤其是剔除形容詞、基於真實案例、傳遞親歷者感受的作品。它們顛覆了我對戲劇與編劇的認知——精心構建的情節,有時反不如意外捕捉的真實態度來得直接有力。這種力量源於親身經歷,難以虛構。能寫出來的,往往多是套路。我也逐漸領悟到,直接的經驗本身即是最佳敘事。當一段經驗能引發共鳴、通過你的視角讓人發現‘原來事情還能這樣’、或提供新角度時,便已具備強大的敘事力量。”
秦天認爲,表達者最重要的素材就在“當下”。“千百年來,婆媳、夫妻、原生家庭等主題看似未變,爲何仍被不斷講述?因爲每個時代獨特的‘當代性’進程,必須由親歷者書寫。當下創作環境更熱衷‘新故事’——尋找前所未見之物,這無可厚非。但另一方面,人們可能忽略了另一種價值:重新呈現你以爲熟悉的事物,換個角度讓你發現‘它不完全是那樣’。我認爲這同樣關鍵,甚至更重要——因爲樸素的日常本就與我們真實相連。”
秦天堅持拍電影,是因爲他相信電影能連接人。“真實的人與人之間的‘體感’在弱化,電子科技造成的隔閡在增加。這也許是歷史進程的必然,但如果我們能有一種方式維繫住那份‘體感’,不是更好嗎?那些珍貴的東西,往往就隱藏在生活的微小細節之中,我們不能輕易丟掉它們。”
大量觀影與閱讀賦予秦天開闊的視野,“創作需要保持這種開放性,去維繫一種開闊的視野和多變的可能。要學會接受,勇於面對,不要輕易爲事物畫上句號。長期以來,我習慣於給自己提問,然後自己尋找答案。然而,電影本身並不應該直接給出答案。或許,提問是一種不錯的方式;又或許,乾脆不提問,只是簡單地敘述,讓觀衆自己去發現問題,自己去尋找答案。”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編輯/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