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漢只是戲劇效果：暴坊將軍德川吉宗與女人們

《暴坊將軍》以德川吉宗爲故事主角。（本報資料照片）

德川吉宗。（摘自網路）

（聯合文學提供）

睽違十七年之久，經典日本武俠劇《暴坊將軍》最新篇章於二零二五年一月四日在朝日電視臺播出。依然由鬆平健飾演德川吉宗，依然微服出沒大江戶，依然有火消組及大岡越前幫忙，但劇情牽涉兒子們家重、宗武的繼承問題以及尾張宗春的陰謀，令和年代新劇格局不小。

咦？老劇迷們都知道，吉宗／新之助在劇中當了幾十年單身漢，明的沒有妻妾，暗的沒有情婦，哪來兒子？

元祖《暴坊將軍》電視劇努力營造吉宗／新之助單身漢形象。將軍親近的老臣，暱稱「爺」的「加納五郎忠久」（或後繼的「田之倉孫兵衛」等作用相同的角色），既像老友，又像老父（忠久於紀州時代即負責撫育少年吉宗，情同養父），總是黏着吉宗，碎碎念應早日完成終身大事，吉宗虛應敷衍，閃躲話題，樂當「無某無猴」自了漢，爺沒轍。某集結尾，看到下級武士退休釣魚之樂，吉宗頗欣羨。爺一反常態說：「我也贊成將軍隱退。」但是加了一句，「前提是，將軍要趕快生一個嫡子接班！」

歷來劇裡也不乏各式各樣、不同階級身份美女愛上吉宗／新之助，吉宗偶爾會動心，卻又瞬間推開不顧，叫人家另外尋找幸福。症狀嚴重的，例如第三期某一集《惡魔城的新娘》，新桑與書店板娘阿甲談了一場純純的戀愛，進展到雪中共持一傘散步。但阿甲真實身分是擅長幻術的佐久間一族，該族企圖讓阿甲懷孕產下將軍之子再殺害將軍，奪取天下。交心相處後，阿甲發現吉宗不是族長口中的惡人，最後關頭犧牲性命救了吉宗。以編劇立場看，得到將軍之愛的女人，發展下去就是帶回城裡當愛妾，會破壞整部戲的平衡，所以阿甲的結局只能夠爲吉宗犧牲性命。

直到第八期，纔出現一位彥根藩井伊家千金「鶴姬」，隱瞞尊貴身分，進入民辦女子私塾擔任教師，與德田新之助／吉宗譜出一段相知相惜相愛的戀曲。歷經波折與磨難（吉宗還被壞人吊起來打，好慘），眼看兩人要成就喜事了，下一期卻取消鶴姬角色，姻緣化爲烏有，一切歸零。

武俠劇裡的大俠客好像有規定在劇終之前不該有老婆？吉宗是所謂的「硬漢」。傳統硬漢的心思必須純真，專一，於情愛須絕緣，因此必須「禁慾」。這樣才能站穩超然不敗的地位，也少掉干擾及雜務。他也是武士，武士的精神層面必須端正內心，可類比於宗教的修行，兒女情愛就是修行的障礙，難免妨礙武士道。吉川英治筆下的宮本武藏就是一例。

商業現實面爲了劇情好看，吸引大量女性觀衆入坑，新桑可以談小情、說小愛，但只能點到爲止，絕不允許開花結果。於是阿甲殉命，鶴姬又是被綁架又是刀架脖上，瞎忙一整季，兩女得到的，只是一場夢、一場空。

以上都是戲劇效果。其實吉宗當上將軍之前，已經擁有妻、妾、兒子。

歷史上的吉宗，一七零六年就任紀伊藩主，同年迎娶「伏見宮」貞致親王的女兒，真宮理子爲正室。可惜理子早產，於一七一零年去世，才十八歲。有一位側室須磨，乃紀州藩士之女，爲他生下長男家重（幼名長福），未來的九代將軍。之後生第二胎難產，不幸母子雙亡，時爲一七一三年。發生這些憾事時，他還沒當上將軍。

還有另一位側室梅，爲他生了一個兒子，夭折，第二胎生下三男宗尹，是未來御三卿之一橋家的初代當主。梅生下宗尹不多久，於同年一七二一年去世，只二十二歲。側室古牟（竹本氏）在一七一六年初生下次男宗武，是未來田安家初代當主。古牟於一七二三年去世，才二十七歲。側室久免一七二二年九月生下女兒芳姬。兩個月後夭折。久免活了八十一歲，是吉宗妻妾中最長壽者。

思念陸續夭折的兒子女兒及無法終生廝守的年輕妻妾們，面對襁褓即失去生母的孩子們，吉宗早年家庭生活及親情天倫充滿缺憾，必定十分苦悶。

現實世界飾演吉宗的演員鬆平健，家庭運也不順暢。先是與寶冢明星大地真央結婚，婚禮浩大風光，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卻於十三年後離異。二零零五年與曾同臺演出的女星松本友裡結婚，零六年兒子出生。很不幸，一零年十一月，友裡於自宅輕生，上吊身亡。與吉宗相似，鬆平健必須撫養亡妻留下的幼子。有關友裡爲何輕生，坊間充斥許多八卦及流言蜚語，此處就不研究了。

吉宗精力絕倫。在紀州時期就與多位女性有牽扯。發生「源氏坊改行事件」私生子疑雲時，他也沒全然否認，可見一斑。他挑選女人，不在乎美醜或有無出身、教養之類。講好聽，他不拘泥於世俗成見，講難聽，胃口很好。這點很像他曾祖父家康。他還有個好處就是不會沉溺、專寵某位特定女性，沒發生「狐媚偏能惑主」之事。

正室去世，三年後側室須磨生第二胎難產亦去世。藩大奧沒有女主人了。家臣勸吉宗趕快再迎娶一位側室以撫育長福丸。吉宗說，爲了撫養長福成長，希望下一位側室與須磨有親戚關係。吉宗從候選名單中挑選須磨的遠房堂姊妹古牟。家臣登門拜訪，見到她本人後，心中叫苦：「不妙，是位醜女啊。可以侍藩主枕蓆嗎？」這個資訊一定要先報告，真心誠意地找吉宗商量。吉宗說：「女人以貞節操守爲第一，長相如何無所謂。」遂迎娶之。真大丈夫也。

吉宗入主江戶城後，還傳出一個關乎女人美醜的故事。吉宗就任將軍後，馬上命家臣就大奧內年輕女官挑選貌美者。大家都推測，不得了，將軍一上任就選妃、選側室？女官們都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爭奇鬥豔，遂引發一場大騷動。最後，主辦者提出精心嚴選美女五十人名單給將軍。將軍宣佈，這五十位美女即刻遣散離開大奧，准許回孃家並自由嫁人。理由是，因爲這些佳麗人美，出宮後不愁生活。而醜女嫁人比較困難，可以留在大奧繼續工作。原來「美女造冊」只是吉宗裁員的花招。因爲前朝發生過「繪島生島事件」，大奧女官生活過於虛華浪漫，豔麗者招蜂引蝶，所以吉宗下重手整頓。但是手法也太誇張，不知故事真假，但符合人設，姑且當作八卦談資吧。

吉宗入主江戶城時，大奧裡面住着一位悲傷可憐的少女。此女名竹姬。生於一七零五年，是京都公卿清閒寺熙定的女兒。她父親的妹妹，姑姑「北之丸樣」大典侍是將軍綱吉晚年的愛妾，沒能生下一子半女，生活寂寞，把四歲的竹姬找來陪伴，綱吉順勢收爲養女，成了大公主（等於將軍的女兒），這是至上高貴的身分。古代政治人物很早就訂婚約，幕府幫五歲的竹姬結親會津藩主鬆平正容嫡子久千代，預訂過年後春天行婚禮之儀，不幸年底久千代竟然驟逝。

幕府再爲七歲的竹姬訂了有棲川宮正仁親王之婚，一七一零年十一月行結納之儀，不料一七一六年十月正仁親王去世。那年竹姬才十三歲，在江戶城已親眼見證綱吉、家宣、家繼、吉宗四位將軍升降。大奧的女人們都說竹姬好可憐好命苦，但是連續剋死兩個老公也很不祥。她心情一直無法愉快，據說她的居室即使是大白天也黯淡得彷彿憂鬱的黃昏。

吉宗常拜訪竹姬，平素勵行節儉的他每次都捨得贈送上等佳好禮物，希望能稍稍安慰她。但或許拜訪次數稍微頻繁，一片好意卻引得大奧女人們流傳閒言閒語。

大約在一七二三年後，吉宗的幾位側室先後亡逝，只剩一位久免。而竹姬也十八九歲了，愈發成熟，吉宗動了心思，打算乾脆納爲側室。自家大奧就有現成人選，況且不是不認識，不必再花心思、勞師動衆去外面找，這也是一種節儉的觀念？他與大奧實際掌權者天英院商量。天英院很訝異吉宗有這想法，她一句話就讓吉宗打消念頭：「竹姬是綱吉將軍養女，依繼承輩分算下來，她是你的姑婆了。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娶姑婆爲妾，人倫不容！」

也有人很八卦地評論，天英院是出於妒忌（她對於吉宗有一種特殊的仰慕之情），所以故意不讓吉宗娶竹姬。當時她都五十六歲了。

雖然如此，女人的幸福也不容拖延，經過一番交涉，幕府將竹姬嫁給外樣大名薩摩藩主島津繼豐。竹姬嫁入薩摩，奠定日後德川與島津家聯姻的緊密聯繫。細節不論，最著名的一例就是出身今和泉家的篤姬，以島津齊彬養女身分嫁給十三代將軍家定。所以，江戶無血開城一事，除了要感念天璋院之外，是否也應感念一百五十年前的天英院呢？一笑。不過，姻緣歸姻緣，後來倒幕最力的，薩摩竟然是主要成員。

竹姬身世可憐之處並非未過門就失去兩位夫君，而是她即使貴爲將軍之女，一生數樁婚姻都不能自己作主吧。

（本文摘自《汝忘了餘之容顏嗎──日本武俠隨筆》，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