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文學教育可以培養一種至關重要的現代生存能力
編者按:2024年,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同濟大學、上海大學、上海師範大學等上海高校學者共同發起了“今天,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文學教育”系列活動工作坊。此前,工作坊分別在同濟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舉辦了三期。日前,以“‘專業’文學青年的學習史”爲題的第四期在上海大學文學院召開,本文爲復旦大學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員戰玉冰在工作坊上的發言。
今天的會議主題是圍繞“文學青年的文學教育”而展開,各位師友的發言都非常精彩,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幾位本科同學的分享,他們都從切身體驗出發,結合自己真實的感受與困惑來談,因而格外富有啓發性。我這裡有幾點感想,或許也可以作爲同學們發言的補充:
第一,這兩年我在復旦做本科生的書院導師,給我負責的同學們做的第一場講座題目就是“文學青年與學術青年”,和今天的會議主題正好契合。如果說到了研究生階段,中文系可以提供給同學們學術碩士和創意寫作專業碩士兩種不同的培養路徑選擇,讓大家找到更適合自己的成長空間的話;那麼我們在本科階段,教學與人才選拔基本上還是圍繞學術能力的訓練而展開。說得更直白一點,同學們想要獲得後續深造的選擇權,首先要在本科階段爭取優異的學業表現。而隨着近年來本科生績點競爭越來越“卷”,確實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異化”了同學們對於文學的“初心”。需要澄清的是,這並非“學術”影響了“文學”,而是現行評價體系同時影響了“文學”與“學術”。績點的高低固然無法丈量出一個人的文學素養,而真正的學術水平也從來都不是以成績和分數作爲唯一標尺的。
第二,我們或許也不必急於把文學寫作與學術寫作過於清晰地區分開來,甚至對立起來。文學寫作固然可以作爲個人思想、情感與經驗的表達,學術寫作同樣也可以成爲表達自我的方式,兩種寫作本身並沒有高下之別,只有各自的優劣之分。即有“好的學術寫作”和“壞的學術寫作”,就如同有“好的文學寫作”和“壞的文學寫作”一樣。“壞的學術寫作”往往被術語黑話所綁架,不僅讀者看不懂,甚至連作者本人都未必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麼。這類文字就像是被學術機器批量“生產”出來的標準化產品,既無個性,更無靈魂。
而“好的學術寫作”則不同,在這些學術論文裡,學者的問題意識不僅源於其最深切的生命關懷,其文章本身也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浸滿了寫作者的性情,可以視爲一種“主體的倒影”。比如錢理羣老師、王曉明老師、陳平原老師,或者是我們復旦的陳思和老師、郜元寶老師、張新穎老師、王宏圖老師、倪偉老師,即便隱去姓名,讀者也能從其獨特的文風,乃至表達習慣中辨認出作者。而他們的論文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爲他們做到了“文如其人”。反觀那些“壞的文學寫作”,它們雖然頂着“文學”之名,實則是對某些當下時興的文學潮流的拙劣模仿。在這些作品中,我們看不到作者的真誠,只看到對市場口味的盲目追隨和機械複製。因此,問題的關鍵或許不在於選擇何種寫作形式,而在於能否在寫作中保持思想的獨立與表達的真誠。
第三,套用王國維的一句話——“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我們可以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寫作”“一代有一代之學術寫作”,即真正出色的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都應該深深植根於作者獨特的個人趣味與生命體驗之中。以我今年指導的兩位碩士研究生爲例:一位是創意寫作專業的學生,平時很喜歡看同人小說,自己有空也寫一點。雖然考慮到外審風險,我並不建議她寫一部同人小說作爲畢業作品,但我會鼓勵她將同人圈獨特的生活體驗、人際關係和情感模式進行藝術加工,通過適當的匿名化和虛構處理,創作出富有個人特色的作品。其中或許還可以加入一點同人作品的片段,作爲“戲中戲”的結構。而這樣的小說因爲其經驗與情感上不可複製的獨特性而具備了成爲“好的文學寫作”的潛質。
另一位是比較文學專業的學生,需要寫畢業論文,她平時對二次元文化和cosplay有着濃厚的興趣,然後找我做導師,想研究和偵探小說相關的題目。後來我們商量下來,覺得可以把日本推理小說中的“美少女偵探”作爲論文選題,這個選題的獨特價值在於:它不僅涉及偵探小說研究,更聚焦於當代日本二次元文化與推理文化、輕小說與推理小說的交融現象。在研究過程中,我主要負責偵探小說研究方法的指導,而她則可以充分發揮自己對二次元文化的興趣和體驗,延伸做一些更深入的理論閱讀和思考。這種學術視角的碰撞與融合,恰恰是這篇論文的創新點和學術價值所在,也使得這篇論文具有成爲“好的學術研究”的潛質。
我舉這兩個例子是想要說明,無論是文學寫作還是學術寫作,關鍵在於能否將個人的生命體驗融入其中,在寫作中表達出一種真正的熱愛。唯有如此,不管哪種文體,都可以展現出獨特的風格與價值。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我所說的具備成爲“好的文學寫作”或“好的學術寫作”的潛質,並非斷言她們最終一定能創作出驚豔的小說或寫出深刻的論文——很有可能最終結果只是勉強達到合格水平、順利畢業而已。但這個寫作過程本身對她們來說是有意義的:這是通過特定的寫作形式(無論是小說還是論文),對自己所熱愛的事物進行重新梳理、理解和表達的過程。這種將個人熱情轉化爲文字實踐的體驗,其價值遠超過單純的學業考覈。
最後,我想討論的是,對於那些畢業後既不走文學創作道路,也不從事學術研究的同學來說,大學階段的“文學教育”究竟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我想這絕不僅僅是傳統意義上的“陶冶性情”或“提升人文素養”那麼簡單。在我們當下的文學教育體系中,同學們需要閱讀古今中外大量的文學作品,而隨着近年來研究視野的擴展和研究方法的轉型,還有更大量的通俗文學、類型文學、網絡文學,乃至文化現象(影視、短劇、遊戲等)也被納入到了文學閱讀和研究的範疇之中。這種高強度、多元化的閱讀訓練,實際上培養了一種至關重要的現代生存能力——快速且高效地處理海量信息的能力。無論是消化一篇數萬字的學術論文,還是把握一部百萬字的網絡小說,這種迅速提取關鍵信息、把握文本核心要義、捕捉作者思想與情感的能力,不僅關乎期末考試和畢業論文的成績,更是信息爆炸時代每個現代人所必備的技能之一。因此,與其說我們要培養“文學青年”或“學術青年”,不如說我們首先要幫助學生成爲能夠從容應對信息時代的“現代青年”。這纔是文學教育在當下最具普適性的價值所在。
(戰玉冰,復旦大學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員)
來源:戰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