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的隱身術
圖/李宛澍
住在紐約的大衛有一種習慣──下班後,他總會展現自己的「超能力」。
每天從中城銀行下班後,無論四季,他都會披上一件長外套,走到街角的餐車買一杯熱咖啡。大衛身形高大,帶着北歐血統的輪廓,灰白的金髮映襯着中年的皺紋,讓他在擁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醒目。擦肩而過的行人,尤其是女人和遊客,總會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然而,他從不留戀這些目光。他習慣性地離開時代廣場,走出那些沾滿人聲的街道,步入中央公園,消失於這片城市中的綠洲。
他走進公園,來到一處最平坦的草地,坐上最隱密的一張長椅。他靜靜坐着,像是一片落葉伏在地面,望着天空,一動不動,彷彿要與四周的脈動同步,與環境融爲一體。
當他的身影像變色龍一樣,一點一點地溶解在景色之中,他纔會將斜背的公事包輕輕放在身側,深深吸一口氣,拿起終於冷卻的咖啡,緩緩啜飲,感受那股冰冷的液體在體內重新燃起微弱的溫度。這是一場無聲的儀式,一場讓自己隱身的儀式。
他凝視眼前的草地,孩子奔跑,球在空中劃出弧線,情侶牽手散步,慢跑者喘息着前行,遊客們坐着馬車從土道上浪漫踏過,構成了一幅鮮活的風景畫。而大衛則滿足地坐在背景之中,成爲存在的透明的不存在。直到夜幕降臨,他纔會不捨地站起身,回到獨自居住的公寓。這是一種慣性,一場例行的消失。
然而,這一天,一個陌生男孩闖入了他的畫面。
男孩年輕,大約二十出頭,剪着乾淨俐落的短髮,身形挺拔,一身毫無褶皺的卡其褲與白襯衫,皮鞋擦得發亮。他看起來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與這公園裡隨興的溫度、生活的氣息格格不入,像是一顆用油畫強加在水彩畫前景突兀的紅蘋果。
大衛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他身上。他從未見過這個男孩,而對方的存在讓他產生某種似曾相識的刺激。
男孩在大衛的風景畫前停下腳步,回過頭,直直地看着他。大衛心中一震。他驚訝地意識到──男孩看得見他。
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在人羣中隱身,然而這一次,他的「超能力」似乎失效了。在這個男孩的目光下,他的存在感被徹底剝離,他如裸身般被看見,而這樣的注視讓他無所適從。
他慌亂地低下頭,匆匆揹起公事包,準備快步離開。但當他擡起頭時,男孩仍站在不遠處,目光沉靜,帶着某種無法言喻的意味,卻又熟悉得令人不安,像是某段遺失的記憶被重新拼湊。
大衛的腳步加快,往公園出口走去。然而,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這個俊俏的陌生男孩,跟着他。他放慢腳步,回頭確認。男孩神秘地微笑,那笑容讓他胸膛裡某個沉睡多年的生物猛然振翅,驚起一股久違的悸動。
他走進地鐵,擠進擁擠的車廂,讓自己埋沒在人潮之中。但那條無形的線仍未斷裂──他能感覺到,男孩依舊在身後,目光如影子般緊纏着他。地鐵到站,大衛回到自己的公寓門口。他站在門前,手指微顫地掏出鑰匙,鑰匙煉輕輕碰撞,發出如耳鳴般的顫音。他轉過頭,男孩站在那裡,神色平靜,等待,眼底藏着某種難以解讀的情緒。大衛感覺自己胸膛裡的那隻生物快要掙脫,他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數,存着一種混雜着欣喜與恐懼的情緒。
他終於穩住手,打開門,猶豫了幾秒,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隨身攜帶的小手帕,夾在門縫間,讓大門無法完全鎖上。男孩看着他的背影,然後邁步向前。
男孩順利推開門,撿起掉在地上的手帕,走進公寓大樓,走進大衛半掩的公寓大門。進門後,男孩看見大衛,寬闊的肩膀微微顫動着。
他們沒有說話。男孩慢慢靠近,大衛感覺彼此的體溫正在縮短距離,尋找交集處。他的「隱身術」似乎正在消融、破解。然而,下一秒,男孩的神情驟變。
他猛地推倒大衛,騎坐在他身上,迅速地用雙腿扣住他的肩膀,從口袋裡抽出尼龍繩,動作俐落地將他雙手雙腳牢牢綁住。他的動作熟練得可怕,彷彿這一切早已計劃好。大衛睜大雙眼,成了一隻被捕的獵物。他看着男孩美得像希臘雕像的前額,滑落下的汗珠,美得讓他無法發出聲音。男孩抽出那條手帕,粗暴地塞入他的嘴裡,然後將他的臉扳向地板。大衛隔着冰冷的木質地板,聽見男孩在屋內翻箱倒櫃的聲音,聽見腳步聲來回踱步,聽見某些從未想像過的事情正在發生。
最終,男孩離開了,輕輕帶上了門,連看大衛一眼都沒有。大衛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像一段從森林高處掉下的枯木。他凝視着地板上的紋理,感覺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與地面融合。
他「隱身」了。但這一次,並不是他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