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灣區評論》馬斯克的「社會工程」及其命運(鄭永年)
美國總統川普11日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發表談話,而負責政府效率部的億萬富豪馬斯克(Elon Musk)則在一旁面帶微笑傾聽。(路透)
在當今世界政治舞臺上,馬斯克領導的美國「政府效率部」所推行的改革無疑是一場引人注目的社會變革。這場改革以其規模龐大、方式激進、速度迅猛而著稱,被形象地稱爲「社會工程」。它不僅在美國國內引發了廣泛的討論和爭議,也在國際範圍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馬斯克改革的背後,是川普政府對於「深層國家」的宣戰,旨在重塑美國政府的行政系統,提高政府效率,減少行政浪費和腐敗。然而,這場改革並非一帆風順,它觸及了衆多既得利益者的敏感神經,引發了強烈的反對和反彈。
現在馬斯克改革的前途仍然充滿不確定性。它能否成功,取決於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從更廣泛的角度來看,馬斯克改革促使我們思考民主運作的條件和侷限性,通過重新審視民主制度的運作方式,探索更加有效和靈活的治理機制,以應對當今複雜多變的社會挑戰。
01 馬斯克「社會工程」式改革:美國政治的震盪療法
馬斯克領導的美國「政府效率部」正在進行的震盪療法式的改革,可以說是西方自由主義歷來所竭力反對的「社會工程」。
之所以把馬斯克的改革稱之爲「社會工程」是因爲三個因素:一是規模龐大;二是激進的改革方式;三是改革行動的速度。
1、改革規模
就規模來說,在很多人看來,馬斯克的改革就是向川普所說的「深層國家」(deep state)的宣戰。改革「深層國家」是川普「讓美國再次偉大」使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馬斯克只是在忠實地執行川普的使命。儘管美國國內對馬斯克改革不滿,甚至痛恨的各種力量都在宣揚馬斯克和川普之間的矛盾或者改革方向的不一致性,但從馬斯克的所爲來看,他並沒有超出川普所需要的革命的範疇。川普對「深層國家」並沒有明確和系統的定義,可以說涵蓋整個政府的行政系統,不僅包括如財政部那樣的行政部門,也包括五角大樓、軍工系統、司法系統和美聯儲等。
2、改革方式
就改革方式來說,馬斯克改革可以用「疾風驟雨」來形容。儘管西方自由主義始終宣傳它們反對這種激進的變革,但歷史上西方卻一直充斥着這樣的變革,自由主義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向非西方世界推行激進的變革,甚至革命。在前蘇聯東歐共產主義解體之後,西方也一直在那裡推行「休克療法」或者「大爆炸」式的改革。現在馬斯克只是把這種改革風格引入到了美國內部。不過,這次改革變得文明多了,過去這樣的變革或者革命經常導致大量流血犧牲,但馬斯克的改革犧牲的只是一些羣體或者個人的利益。
3、改革速度
就速度來說,這可以說是處於激烈競爭風口的企業速度,而非任何政府改革的速度。這與總統川普和馬斯克的企業背景有關。川普本人在接受福克斯新聞(Fox News)(2025年2月9日)採訪時表示,「我很快就會告訴他(馬斯克),可能在24小時內去檢查教育部……然後,我會說,去軍方,讓我們來檢查軍方」。不過,較之川普的風格而言,馬斯克更加不同。他啓用了一組充滿精力且精通最新人工智能技術的年輕人,他們能以最快速度毫不費勁地發現人工難以發現的問題,而且他們只相信技術計算,而非出於精緻的利己主義(或個人利益)考慮,所以他們的行動不會受到政治或既得利益的干擾。
這一「社會工程」在美國國內甚至在世界範圍內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美國內部對「社會工程」所產生的強烈反應或者反彈的理由不言自明,因爲這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再分配,甚至是國家體制機制的重建再造。國際面的反應也不難理解,因爲二戰以來美國的利益已深度嵌入到世界各地區,美國國內的任何大變化都會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產生巨大的「蝴蝶效應」。馬斯克對美國國際發展署的改革所引起的強烈國際效應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02 向「深層國家」宣戰:美國內部憤怒與恐懼交織
所以在美國內部,馬斯克的改革已經激起了巨大的憤怒,甚至引發了一些羣體深刻的恐懼。這些反應體現在美國各路媒體的新聞稿件中。其中《紐約時報》專欄作家Maureen Dowd發表的一篇題爲「川普和馬斯克的危險之『愛』」(Musk's Lost Boys and Trump's Mean Girls) (2025年2月10日)很爲典型。這裡不妨引述一下。
湯姆·斯托帕德在他那部關於不忠的動人話劇《真東西》中寫道:「娶一個女演員是不幸的。娶兩個簡直是自討苦吃。」這裡有一個政治上的類比:選出一個製造混亂的皇帝是不幸的。讓兩個這樣的人管理政府則是自討苦吃。川普總統和馬斯克將他們的狂熱追隨者、對關注的上癮、陰謀論心態、造謠藝術、對憲法的蔑視、世界末日式營銷的天賦,以及朝三暮四的行事風格融爲了一體。他們以冷酷無情、毫無理智的速度,肆意踐踏着政府乃至整個世界。惴惴不安的華府人士正焦急地等待,想看看法官們是否能拯救這個國家,使其免於這些肆意踐踏法律的當權者的破壞。
憤怒和恐懼情緒雖是普遍的,但反對力量則出於不同的原因而發聲。很多反對的聲音顯然來自不同的既得利益陣營,因爲他們的利益已經受到深刻的觸動甚至損害;也有真正從美國國家利益出發的愛國者,他們擔心川普和馬斯克正在破壞美國數百年發展起來的民主、正義和自由;也有一些反對者就是不喜歡馬斯克「太不一般」的做法。所有的反對聲音似乎都很有道理,因爲他們都在強調民主和程序——就民主來說,馬斯克不是民選的政治人物,不應當擁有這麼大的權力做這樣關乎國家利益甚至是核心國家利益的事情;就程序來說,他們同樣認爲馬斯克的做法不符合美國既定的程序。
不過針對馬斯克改革,也有支持者提出改革已經不是程序問題,而是民主的核心問題,即美國納稅人交納的稅收問題。美國的核心政治問題是稅收。民主黨的核心問題是:錢不夠用,更多的錢從哪裡來?即應當向誰徵稅?川普也必須迴應這個問題,他在考慮繼續對企業減稅的同時如何用關稅來替代個稅的問題。但現在馬斯克卻改變了這個問題的提法,即納稅人的錢去了哪裡?政府效率部從一開始就以減少政府支出爲目標。馬斯克聲稱要爲美國政府減少兩萬億的支出。「錢去了哪裡?」這是一個非常有力的問題。納稅一直被視爲是西方民主的本質,即所謂的「無代表不納稅」。
從邏輯上看,減少政府開支必然要精簡政府機構,這肯定會導致大量的政府僱員失業。這也是馬斯克改革遇到阻力的一個重要原因。不過,馬斯克精簡機構也有其充分的理由,即美國大量的財政掌握在這些非經民選產生的行政官僚手中,而且支出的使用是「黑箱」。他認爲這種現象是官僚制(bureaucracy),而非民主制(democracy),所以他改革的目標就是要恢復美國民主的本來意義。
03 難以達成的共識
儘管人們對馬斯克改革衆說紛紜,但迄今川普政府的支持率仍然很高。根據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網/輿觀(CBS News/YouGov)在2025年2月5日至7日對2175名具全國代表性的美國成年人的訪問民調顯示,川普上任三週後,其施政滿意度達53%,7成人認爲他說到做到了,正在兌現競選的承諾。在這份民調中,69%受訪者形容川普「強硬」,63%形容他「精力充沛」,60%說他「專注」,58%認爲他做事「有成效」。特別是他的支持者,認爲他在結束多元、公平及包容(DEI)計劃,以及驅逐非法移民等問題上,已經做出了足夠的努力。
這個民調也體現了美國共和民主兩黨的分裂,共和黨人傾向於認爲馬斯克至少應該對政府營運和預算有一定的影響力,儘管影響力不一定會「很大」,而民主黨人則傾向說他不該有任何影響力,或者不該有太大的影響力。
今天美國社會和政治的分化程度前所未有。儘管人們意識到美國必須採取改革甚至激進的措施來解決現在所面臨的問題,但美國社會依然沒有達成任何共識。對馬斯克改革的這種反對和支持的分佈並不難理解。但這也預示着馬斯克改革前途的巨大不確定性。這也是美國內外關心馬斯克改革的一個重要原因。的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對這場改革人們可以提出太多的問題了:能走得下去嗎?能夠走多遠?能否會成功?會以何種方式結束?
最重要的是這場改革能夠走多遠?馬斯克的精力現在集中在重組美國國際發展署等機構上,但就美國內政來說,這些機構並非是核心機構。雖然涉及到大量的資金和僱員,但這些機構畢竟是邊緣機構。即使川普要撤銷教育部,這一機構也並非核心機構。川普之前也有總統提議和討論過撤銷這一機構,只是沒有落實。但如果馬斯克接下來開始審計財政部、美聯儲、五角大樓和安全系統,尤其是軍工系統,那麼就涉及到美國國家的核心機構甚至根基,那個時候美國既得利益的反彈會變得更加猛烈。儘管川普言之鑿鑿,表示要徹底改革「深層國家」,但到底是否能夠改革以及改革到什麼程度都是一個未知數。
04 四種預設的未來改革結果
不過對馬斯克改革,我們依然可以預設一些未來的結果。
1、改革獲得成功
這裡的首要條件是川普的大力並且是可持續的支持。正如民主黨人所強調的,馬斯克本人並非民主選舉出來的。他進行改革的合法權力來自於總統川普的授權。因此,馬斯克改革的民意支持很重要。如果沒有民意支持,川普就有可能改變對馬斯克的支持。因此,馬斯克的改革敘事將成爲關鍵。在這方面,馬斯克現在非常成功,因爲馬斯克把改革矛頭指向了「反腐敗」,即官僚機構正在濫用和浪費納稅人的錢。這和川普的改革敘事是高度一致的。不過可以預見,改革越接近核心國家機構,改革敘事就越難。這需要川普/馬斯克更多更大的智慧。如果成功了,那麼馬斯克無疑會成爲真正的好萊塢式的「美國英雄」。
2、改革是否成功,取決於這場改革是「復仇」還是真正的體制改革
既得利益或者川普/馬斯克的反對派都把這場改革視爲是「復仇」,是川普「復仇式」的改革。改革中是否有復仇因素,人們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但迄今爲止從這場改革的表現來說,人們可以判斷爲是改革,而非簡單的復仇,至少可以認爲「改革」多於「復仇」。人們已經看到,這場改革要糾正的是體制本身,而非某一個人的錯誤,或者說是要糾正集體的錯誤,而非個體的錯誤。因此,接下來的問題是,在破壞了舊體制之後,馬斯克要建立怎樣的新體制?例如,如何把美國國際開發署「好」的部分和「壞」的部分剝離開來,去除「壞」的部分,把「好」的部分併到國務院系統,從而得到重組以重生。如果美國的體制得以(哪怕是部分)重建,那麼是否是「復仇」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3、失去川普的支持而半途而廢
美國政治複雜多變。如果說馬斯克的任務比較單一,那麼川普要考慮的政治因素則有很多,尤其是需要考慮兩年後的中期選舉。如果改革成效不大,或者不被民衆所認可了,那麼川普可能就會改變其改革設想或者改革的方法。現在是馬斯克改革的最佳時期,一是有川普的大力支持,二是民主黨處於羣龍無首的狀態,三是民意支持度高。但是,這個窗口期並不長。一旦失去川普的支持,或者民主黨重新組織起來來反對,改革可能就會半途而廢。馬斯克也可能退出政壇,轉回其商業帝國。
4、最糟糕的情況是,馬斯克的改革不僅失敗,而且被報復,最終「身敗名裂」
今天,美國所有的既得利益都不會對馬斯克改革無動於衷,他們更不會束手就擒。這些既得利益今天表現出來的是對馬斯克改革的憤怒,明天就有可能變成有組織的反撲。一旦反撲成功,對馬斯克的清算也就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了。儘管美國被普遍視爲是法治社會,但清算似乎和法治並行不悖。人們還記得拜登上臺之後對川普的清算,而川普再次迴歸之後反過來對拜登進行了清算。當然,即使馬斯克遭到清算,對那些崇拜者來說,他還是英雄。
馬斯克本人當然也有其它的選擇。儘管他不是一般的政府僱員,一旦任務達成,「政府效率部」也會停止運營。但這裡面也有不確定的因素,那就是政治。一旦馬斯克的處境惡化,需要用政治方法來保護自己的時候,他也有可能被迫作出選擇,成爲政治人物。今天,作爲企業家的馬斯克儘管只是得到川普的授權而進行改革,但他無疑已經踏入政治領域,並且是美國政治的中心。而一旦踏入政治領域,並且觸動那麼多人的利益時,退出政治就需要很多的條件;如何這些條件不具備,馬斯克就會很難退出政治。當然,也有人認爲,馬斯克本人可能因爲政治上的成功而變得野心勃勃,自己選擇成爲政治人物。所有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05 馬斯克改革的歷史性思考
1、哲學家卡爾·波普爾對開放社會的反思
儘管馬斯克的改革還在進行中,但對這種改革的方式進行一些歷史性的思考還是有意義的。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寫了洋洋灑灑的兩卷本 《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從哲學層面來反思和反對這種社會工程式的改革。當代西方社會科學中,類似的反對社會工程式改革的文獻並不少見。簡單地說,因爲人性所致,沒有一個體制可以是柏拉圖式的「完美」,任何體制過一陣子又會趨向腐敗、墮落和衰落。社會工程式的改革只會帶來犧牲甚至災難,因爲改革過後,社會又會恢復常態。因此,改革只能以零星的方式進行,用漸進的方式進行。自由主義認爲,我們必須承認人性的弱點,並且與不完美共存。
2、西方民主體制設計的初衷與現實的挑戰
從理論層面看,西方民主體制的設計至少包括兩個初衷:第一,民主是一種分權制衡的機制,這種制衡不僅發生在中央層面,也發生在中央和地方關係層面。也就是說,分權不僅發生在國家內部橫向上不同權力機構之間(例如三權分立),也發生在縱向的央地之間(例如聯邦和州雙重主權)。人們相信,這種設置將使得社會工程式改革變得困難重重。第二,民主意味着週期性選舉和不同政黨的輪流執政,因此,民主是一種糾偏機制,週期性糾正錯誤,對體制進行改進,所以不至於把「錯誤」累積到需要革命的時候,從而避免社會工程式改革。
但經驗地看,這兩個層面的民主理論都被證明是無效的。民主並不存在有效的糾偏機制,而是需要週期性的社會工程式的改革。英國的脫歐和歐洲右派的崛起已經證實了這一點,今天的美國更是活生生的例子。事實就是西方不缺乏社會工程式的改革。上一次這樣的改革是英國的撒切爾革命和美國的里根革命,只不過今天馬斯克的改革(或革命)較之上一次革命範圍更廣、方式更爲激進、速度更快罷了。
因此,馬斯克改革反過來可以促使人們思考民主運作的條件,而這已經超出本人論述的範疇了。
【作者爲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理事長、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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