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然儒者錢思亮
錢思亮擔任臺大校長時處事嚴謹,正直公正。(作者提供)
錢思亮育有三兒,日後在各個領域均有優異亮眼的表現。圖中錢復是屘子,與鄭貞銘教授(左)及作者合影。(作者提供)
錢思亮(一九O八年~一九八三年),字惠疇,生於河南省新野縣,祖籍浙江餘杭,曾任北京大學化學系主任、西南聯合大學教授、國立臺灣大學化學系教授、系主任、第五任校長、中央研究院評議會評議委員、院士、院長、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主委等職,學術報國,鞠躬盡瘁典型學人。傅斯年譽其爲「粹然儒者」。
一九五O年十二月二十日下午,年僅五十四歲的臺大校長傅斯年,剛參加完會議從省議會大廳議事臺走下來,突然腦溢血,搶救不及當晚溘然長逝。
臺灣大學從一九四五年接收到一九四八年,短短三年即三易校長,傅校長是第四任,不幸才就任一年又十個月就撒手人寰。剛從日人接收的臺大,原本基礎不穩復遭戰爭破壞,新的設施未立,可說是一個百廢待舉的「爛攤子」,而這個收拾爛攤子的重任,隨即落在傅校長曾對臺靜農語,被他譽爲「粹然儒者」,時任臺大教務長的錢思亮身上。
小孔夫子 青年俊彥
錢思亮一九O八年一月九日生於河南省新野縣,祖籍浙江餘杭。父親錢鴻業出生杭州世家,曾爲清朝監生,民國時期曾任大法官。錢思亮爲家中獨子。
錢思亮幼年時罹患骨髓炎,非常嚴重,醫生一度建議將腿鋸掉,祖母堅決反對,所幸後來治癒,但左腳比右腳略短寸餘。休養期間在家請老師補習,直到九歲才以三年級生插班進入北平第廿五公立小學就讀。
從小個性內歛謹言慎行的錢思亮,小學時就有個「小孔夫子」的雅號。由於腿疾無法正式上體育課,但他仍利用時間勉力踢踢小球,自我鍛鍊體力,因爲他的堅持,終能克服困難奔馳球場。小學畢業後考入天津私立南開中學,得與日後成爲「中國物理學之父」的吳大猷博士有同窗之誼。
一九二七年錢思亮考入北平國立清華大學化學系。一九三一年畢業後獲庚子賠款獎學金,與吳大猷、張茲闓(錢思亮內兄)由滬同赴美留學。進入美國伊利諾大學化學系攻讀學位,翌年獲理學碩士學位。一九三四年獲該校哲學博士學位,時年才廿六歲,可謂青年俊彥。博士論文題目爲「具有旋光性的雙輪基質變爲非旋光體的速度」。由於成績優異,曾被選爲斐陶斐榮譽學會會員。
同年八月,錢思亮返國應聘至北京大學化學系擔任教授,講授普通化學。北大的學生在新老師來上第一堂課時,照例都會考考老師,錢思亮以淵博的學識和富有啓發性的授課方式,通過這項考驗沒被考倒,從此深受學生的愛戴,課堂內時常座無虛席,除了選他課的學生外,還有在教室外面「偷聽」者。他備課認真,每堂都撰新稿,不像有些教授講義一本用數十年不變。另外還有一個習慣就是上課前三分鐘就抵達課室門口,等上課鈴聲一響才跨進課室,數年如一日。他還有超人的記憶力,多年之後,仍然準確地背誦出所教過的學生的姓名和他們的學習成績,由此可見其執教之用心。
掌臺大 發揚自由學風
一九三七年(民國廿六年)日本侵華髮動盧溝橋事變,抗戰軍興,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所大學合併爲西南聯大遷往昆明,錢思亮隨校前往,家人留在上海與時任上海特區法院代理院長的錢父錢鴻業同住,一九四一年夏,日寇有意強佔法院遭錢鴻業嚴辭拒絕,不幸於七月間遭漢奸行刺殉職,錢思亮正逢暑假在滬,此後只能留在淪陷區無法再返昆明,直到抗戰勝利。此期間錢思亮到上海化學藥物研究所擔任研究員,抗戰勝利後任經濟部化學工業處處長。一九四六年再回到北大擔任化學系教授兼系主任。
一九四八年因時局混亂,錢思亮一家人搭上政府專機抵達南京,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日傅斯年抵臺就任臺大校長,錢思亮旋又受聘爲臺大化學系教授及教務長,並一度代理理學院院長。
主持大學教育固然需有卓越的學識,更需要有獨立的人格與情操,才能負起大學教育的使命。以傅斯年的魄力與遠見,錢思亮的縝密與寬厚,兩相契合共同主持這一所戰後百廢待舉的臺大,可說是上上選。
一九五O年十一月錢思亮代表臺大赴巴黎出席國際大學校長會議,促成與美哥倫比亞大學合作,派二位醫學教授來臺改良臺大醫學教育。對增設系所及教學之改進初露曙光之際,傅斯年校長卻於十二月二十日猝逝,錢思亮臨危受命接任校長一職。同時擔任中國化學學會會長、中國科學振興學會理事長。
錢思亮接長臺大前後十九年,爲臺大增設了十個學系,並將研究所從六個增加到三十八個,其中十二個設有博士班。錢思亮對臺大軟硬體建設更是不遺餘力,一面延攬國內外優良師資,另方面也陸續資送近五百名教師到國外進修深造,以強化教師陣容。錢思亮也在任內完成了臺灣的大學聯招制度,替臺灣高等教育選才訂定良好基礎。錢思亮戮力提高臺大的教學和科研水平,並跟上世界科技與文化的潮流,維繫了臺大在高教學術上的龍頭地位。
最可貴的是,錢思亮繼傅斯年接掌臺大後,更積極將五四時期北京大學崇尚學術自由及標榜學術獨立的學風帶到臺大來。錢思亮決不在學校行政方面干涉教授教學研究,也尊重系所主管對人事的裁決權。錢思亮處事認真一絲不苟,對學生關懷備至,他的門永遠是敞開的,曾受到錢校長多所提攜的歷史學界耆宿也是中研院院士許倬雲博士說,有事找錢校長不必通報,不必受盤問、過三關,任何學生都可直接找到他。校長總是注意聆聽學生們的陳訴,然後不厭其詳的解釋或準或駁的理由,因爲他的誠懇認真,讓大家感受到他執法不偏不倚的公正性而心服口服。臺大在錢思亮任內一直風平浪靜,與他處事嚴謹,正直公正不苟,「忍」功一流,尊奉分級授權的原則絕不逾越,可說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庭前蘭玉看深深
錢思亮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與夫人張婉度女士伉儷情深,育有三個兒子,爲錢純、錢煦及錢復。錢思亮平日忙着學務,張女土則潛心相夫教子。錢思亮立身不妄言,篤信身教重於言教。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在治學講課和從事學術行政都是秉此原則辦事,孩子從小被潛移默化,個個知書達禮,懂得「見賢思齊」以父親爲榜樣,日後在各個領域均有優異亮眼的表現。
長子錢純是財金專家,曾擔任財政部長,之後擔任行政院秘書長。次子錢煦是美國聖地亞哥加州大學生物工程系創始人,爲美國國家科學院、國家工程院、國家醫學科學院及美國文理科學院院士。屘子錢復聰明絕頂,素有才子之譽,曾任外交部長、監察院長。
三個兄弟鹹認他們兄弟性向不同,所學也不一樣,但父親從不干涉他們,沒有給過他們任何壓力。錢復說,其實還居住在上海淪陷區時,祖父被漢奸刺殺殉職,父親由於國仇家恨給錢復取了一個小名「軍人」,下意識裡希望錢復能執干戈以衛社稷,但是父親最終對他們兄弟的選讀科系和職業選擇從未乾涉,也不作任何建議,結果三人中沒有一個「克紹箕裘」,選擇父親所喜愛的科系──化學。
錢思亮的謙讓作風爲學界所樂道。一九六一年八月中央研究院第四屆評議會,同時提名錢思亮和梅貽琦爲第四屆院士候選人,錢思亮考慮到梅貽琦是北京清華大學母校校長,作爲學生對師長應當禮讓,堅持請求撤消對他本人的提名。直到一九六四年,錢思亮再度被提名,當選爲中央研究院第五屆院士。
常言道「內舉不避親」,對錢思亮是說不通的。他不只擋自己的功名,也常成爲兒子們前途的「絆腳石」。如他任臺大校長時,錢純想在臺大兼課,錢思亮認爲不可而被擋下。錢煦從臺大醫科畢業爭取全校最高額五千美元的留學獎學金,父親出面阻止,後來是教授們要做父親的「迴避」,錢煦得以憑優異成績取得。錢煦被提名爲第十屆院士候選人,錢思亮考慮到增補的新院士名額有限,一再籲請與會者不要投錢煦的票,把名額讓給他人。以錢煦在學術界的高聲望,當選本無問題,卻因父親的「反拉票」而落選。直至一九七六年才當選爲第十一屆院士。父子先後當選爲院士,堪稱科學界佳話。而錢復當年考臺大時,身爲學界大家長的錢思亮也從頭到尾避開選務單位,以免落人無謂的議論。
錢思亮有子皆國士,加上自己,堪稱「一門四傑」。對於三兄弟傲人的成就,錢思亮雖未人前炫耀,實際上從他填送給三兄弟的一首詞「需知老懷猶不惡,庭前蘭玉看深深」即看得出來,身爲父親的他,心中還是頗感自得安慰的。
帶領中研院 走出象牙塔
一九六二年二月廿四日晚,中研院院長鬍適心臟病突發來不及搶救猝然辭世,由王世傑接任院長。一九七O年四月王世傑以年邁辭職獲准,五月錢思亮被任命爲第五任院長,離開臺大,併兼任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主委。
錢思亮主持中央研究院長達十三年,任內主持過七次院士會議。中研院也由九個研究所,擴充爲十四個研究所及三個研究所籌備處。對中研院發展貢獻良多。
錢思亮不僅重視理論成果,也十分重視科學技術的應用與開發。中研院無疑是我國最高的學術研究單位,然而也因其地位崇高與超然而拉長了它與一般人的距離,使以往中研院有「學術的象牙塔」之諷稱。自錢思亮擔任院長之後,就不斷的策畫要讓中研院「走向社會,走進人羣」,爲整體國家社會的發展做出貢獻。
在錢思亮鍥而不捨的解說與導引下,不論國內外院士都更深一層瞭解,除了學術鑽研的天地外,他們還可以以其學術專長積極奉獻在國家建設上,如葉玄院士爲國家能源獻身、郭宗德院士爲B型肝炎疫苗的自制策畫推動、吳大猷院士獻身科學教育發展,以及陳奇祿、蔣碩傑、費景漢等院士的投入建設行列,都是具體的成果,使「院士」、「中研院」擺脫莫測高深,遙不可及的呆板形象。
五個公事包 壓垮一代學人
爲了處理龐雜的院務,錢思亮每天上下班,五個皮包都分門別類的裝滿了公事,他的專任司機每每要跑兩趟,才能將這五個皮包從樓下送到四樓院長室,下班再搬回公館。積年累月案牘勞行批閱着大批公文,也讓錢思亮的健康亮起紅燈。
一九八三年五月,錢思亮由臺灣美國文化研究所所長朱炎陪同,赴西德和美國訪問。錢思亮的母校伊利諾大學爲表彰他在科學教育等方面的功績,授予錢思亮榮譽科學博士學位,爲中華民國第一人。在美期間並會晤旅美院士舉行會談,歷時一個半月,六月中旬回抵臺灣後,終因勞瘁過度,被迫住院治療,但他在病中仍堅持處理日常事務,終因患急性心肌梗塞症,於九月十五日晚間不幸辭世,享年七十六歲。他的司機紀經總很不捨的說:「院長的病真是爲公事累出來的。」
吳大猷院士對老同學乍然離世更是不勝唏噓,他認爲錢院長是位沒有「政治欲」沒有私心的人,他的離去是國家喪失一個「好人」,他個人則失去一個值得敬佩的老友。
新聞宗師馬星野作輓聯悼念錢思亮:「爲興學育賢鞠躬盡瘁,看蘭香桂馥繼紹家風。」對這位終生獻身於學術教育的學人而言,確可做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