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潔工到文學獎得主 陳業芳這樣翻轉命運
▲陳業芳說,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如同卡蒂妮的書信,被人們閱讀、產生影響力。
圖文/鏡週刊
陳業芳在臉書如此自我介紹:「語言是我的流亡地,也是重生之路。從印尼到臺灣,從工地到鍵盤,用鐵絲綁鋼筋的手寫詩、寫文章…」
曾經,她苦於一句中文都不會講,多年後,她成爲多語翻譯,又考上連臺灣人都覺得難考的就服員證照,更拿下「移民工文學獎」首獎。成長在以穆斯林爲主的回教國家,她的偶像卻是印尼的女性主義者卡蒂妮,那是她一路追求獨立與自由的起點。
住嘉義20年,陳業芳的臺語比中文更溜,這天聊到小時候在印尼愛讀小說,她說:「我都讀一些偵探的,像克莉絲蒂,還有一個叫做什麼…」她喃喃自語回想着:「伊叫蝦咪名?」福爾摩斯?「對啦!」她咧嘴爽朗笑着。
從小愛寫作 印尼偏鄉育夢想
20年前剛來臺灣時,她一句中文都不會說,如今的她,中文、臺語、客語、英語、印尼話五語皆通,還連續2年拿到「移民工文學獎」,獲獎後,立刻有出版社找她出書,更有電影公司想以她的故事拍片,際遇堪稱奇幻。
最近,44歲的她剛離開待了3年半的公職,各種演講或授課的邀約就接連上門,例如前陣子她應扶輪社之邀,到臺北圓山飯店演講,也不時去學校教印尼文。她說,想做的事太多:當通譯、作家、讀研究所、甚至自媒體,興趣多到難以抉擇。
但這些,是以前的她想都不敢去想的。她曾在臉書自剖:「曾經,我是一個來自偏鄉、毫無希望的孩子。我心中孵化出許多不切實際的夢想,像是去吃麥當勞或肯德基、擁有一部摩托車、踏上國外之旅、目睹雪景、擁有一臺手機、擔任翻譯或作家、攻讀大學學位…」
▲陳業芳國三的照片,愛聽搖滾樂的她在房間貼上邦喬飛Bon Jovi、槍與玫瑰Guns N'Roses的海報。(圖/陳業芳提供)
這些是妳小時候的夢想嗎?她卻這樣答:「這些都是不可能實現的東西!別人看起來很簡單,可是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語氣鐵一般篤定。原來,稱作夢想都奢侈了,例如麥當勞,只在小說中讀過,至於摩托車,她說家裡僅有腳踏車,她會騎,而父親總是走路。
她是客家裔印尼人,出生於印尼一個叫彬路的小鎮,在西加裡曼丹省,「我們村莊有很多客家人,我的母語也是客家話。」父親是承包工程的小包商,母親開雜貨店,育三女二子,陳業芳排行第二。她自小喜歡寫作,「高中時我們學校有一道『文藝牆』,可以貼上自己的作品,我大概每個禮拜都會貼一篇,有靈感就寫。如果有一段時間沒寫,還會有同學跑來問我『怎麼很久沒看到妳的作品?』」
崇拜卡蒂妮 勤練英文追自由
她也愛閱讀,尤其愛讀西方小說或書籍。家裡沒錢買書,她常去教會的圖書館借書。其中一本書影響她甚深,「印尼4月21日是『卡蒂妮日』,不放假的紀念日,學校老師上課也會教卡蒂妮的理念,我聽了覺得卡蒂妮滿有道理,就去找她的書來看。」
卡蒂妮(Raden Adjeng Kartini)是印尼的女性主義者,曾說:「不僅白人女性有能力照顧自己,棕色皮膚的女性也有能力讓自己自由而獨立。」卡蒂妮生於19世紀,印尼仍一夫多妻,且女性仍無法上學,出身貴族的卡蒂妮被迫嫁給一位已婚貴族。陳業芳說:「那本書是卡蒂妮寫給朋友的信集結起來的。卡蒂妮在信上寫得很傷心,她的婚姻是父母安排的,她覺得每天都像被關在一道高高的牆裡面,沒辦法出去。她認爲,女人不應該被關在高牆裡,讀書的也不該只有男生。」幸而婚後的卡蒂妮獲得先生支持,與先生合辦一所女性學校,專門提供女性受教育。
陳業芳高中畢業後當過家教、去朋友的電器行上過班、幫過叔叔做生意。兒時她一直有個夢想,「我想當導遊,就可以出去各地跑,所以我很努力學英文。」高中畢業後她的英文能力已頗佳。然而能力再出衆,家鄉貧困,別說導遊,連一般工作都難找。苦悶之際,20多歲的她決定一搏,去臺灣工作,「如果一輩子在印尼,可能就只有這樣而已,我想去國外看看。」
那個年代,不少印尼年輕女子會被勸說嫁到臺灣,「有親戚說妳去臺灣工作不如去結婚,但我說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工作是暫時的,不習慣可以回家,結了婚沒辦法回家。而且那時候都是嫁給年齡差距很大的臺灣人,我跟親戚開玩笑說,恐怕要一手推輪椅、一手推嬰兒車。」
崇拜卡蒂妮的陳業芳,再苦也不願委屈自己的婚姻。2005年她終於來到臺灣,印尼女性來臺大多擔任看護,但陳業芳自認像個漢子,不適合做看護,她向仲介公司說,想去工地。
工地遇情郎 婚後甜蜜慘變調
她在工地當清潔工,但一句中文都不會講,更別說臺語,經常只能比手畫腳,最後她決心下苦功,以羅馬拼音記下臺語,每天睡前背誦一次。她的臺語漸漸流利,某天,一名外籍工程師來到工地測量,意外發現這位清潔工竟能與他以英語流利交談,大驚並大喜,後來工程師每次來臺,都請陳業芳擔任口譯,替他把英文譯成臺語。
工地裡,陳業芳注意到一個臺灣雜工,長得帥又總是努力工作。二個年輕人眉來眼去,開始交往,逛遍大大小小夜市,2007年二人甜蜜成婚。
▲差點與先生離婚的陳業芳,如今夫妻感情甚好。(圖/陳業芳提供)
嫁給兩情相悅的臺灣人,不必「一手推輪椅、一手推嬰兒車」,甜得出汁的結局。陳業芳卻怎樣也沒料到,這樁婚姻並沒有比較好。婚後她才發現,先生很大男人,非但不做任何家事,脾氣也差,動不動就罵她、嫌她,連在公衆場所都照樣當衆大罵。生下一女一子後,她還只能當全職媽媽,先生不讓她外出工作。
先生始終不信任她,不只反對她工作,還總是隻給窘迫的家用錢,就怕她像其他新住民一樣「跑了」。她連買一杯珍珠奶茶,都要先生同意。
那幾年,她憂鬱至極,很想回印尼看看父母,偏偏經濟根本不允許。某天,情緒低落的她甚至在臉書寫着:「媽,如果我選擇死亡,靈魂會不會帶我去找妳?我真的真的好想妳,好想聽妳講那些我兒時的小故事…」
但,她也記得母親講牀邊故事時常說:「當有一天我們所做的一切都不如意時,要像故事裡那個小孩一樣,堅持到最後。」她開始暗自規劃。
研讀舊課本 自學中文搏翻身
陳業芳第一次投稿的作品〈打磨:石也能成玉〉幾乎是她的半自傳:「…我再也受不了,我想像卡蒂妮女士一樣獲得解放。等孩子們上學後,我就必須能夠養活自己了。爲了找到一份夢想中的工作,我必須先增強我的能力。當我的孩子們熟睡時,我用舊課本自學中文…」
▲陳業芳說,寫作於她是紓壓,她喜歡透過寫作紓發各種心情。
她只在婚後上過100小時的「新住民識字班」,學注音與簡單中文,有天倒垃圾,她看到一本被丟棄的小學二年級課本,撿起來,開始學認字寫字。她也去圖書館借圖文書,甚至用打電玩聊天來勤練中文打字。
她寫着:「我緩慢而堅定地積累着知識。我想,我的未來取決於我此時此刻所做的決定,如果我決定每天沉迷韓劇,那麼,未來我可能只會知道那些演員的名字,但如果我決定學習,那麼我的夢想就可能達成。」「我等待的時刻終於來了,我被一家外國職業介紹所錄取爲翻譯,但不幸的是,他禁止我工作。」
然而,心中的卡蒂妮始終在呼喚着她。這次,陳業芳沒讓步,鐵了心堅持。先生無可奈何,但自此動不動視訊查勤,還規定陳業芳只能穿長褲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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