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書
圖/楊之儀
朋友:展信安。
現在是十一點三十一分,窗外陽光正好,電腦風扇呼呼作響,方纔喝下的烏龍茶些許回甘,近旁學校操場傳來稚嫩歡快的聲音。此刻,我向你寫信,寫一封或許明年春夏才能寄達的信……較以往不同的是,我對身爲收信人的你一無所知,甚至姓甚名誰都是尚待揭曉的謎底;你對身爲寄信人的我,大概也如是。然而,這般非比尋常的「時光慢遞」,還是因着我們觸及彼此的樸素願望,發生了。
不禁想起《阿飛正傳》中,張國榮「玄之又玄」、如今已近乎氾濫的臺詞:「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爲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爲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或許可以這樣改寫:在信封開啓之前,我們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但當你讀了我的信後,我讀了你的信後,我們就是朋友。因爲你,因爲你我的信,我會記得這些時刻,這些汩汩流動於字裡行間的情愫與記憶。但願你不介意我自作主張地這樣稱呼你——親愛的遠方的朋友。
不止是無窮的遠方
常常寫信、寄信,致同學、朋友、家人,也致不甚相識的他和她。相信這樣耗費心力的行動與印跡,能在急遽墮落、擅長破碎、流行遺忘的時世中,留下一些東西、檢驗一些東西、記住一些東西。生命中最歡喜的時刻,往往也是收到、讀到他人寫來的信,特別是感受到彼此心意相通、想傳達的如願被接收到的,那些瞬間。每年最期盼的生日禮物,其實也都是手寫信,可惜總難如願,大抵寫信終歸是個越來越「小衆」的「愛好」,願意消耗時光和情思、藉筆墨以心交心的人與日漸少。所以,謝謝你參加這場未知的往還,因爲你的信任、接納,我得以再次擁有透過書信訴說與傾聽的「特權」。
我自詡是很有「檔案」意識的人;從幼稚園到大學,他人書贈的信紙、字條、冊頁,我大都好好留着,十數年下來,滿滿當當。一個又一個保管袋,啓用,填裝,撐到鼓鼓囊囊,接着再買來新的──常常如是。從長沙,到廈門,再到北京,無論漂泊何方,我總鄭重地把它們帶在身邊;平素最嫌麻煩、最追求「輕車簡從」的自己,也從不以它們爲行裝負累。外人看來散亂破舊、一文不值的「紙堆」,卻是我最無可取替的精神寄託。時移世易,物非人非,當年親故,或者被歲月的風塵隔開,或者分道揚鑣,或者陰陽兩望,各自流落天涯、不再有相握相牽的手,依然同路者越來越少;我也早沒有從前的意氣風發,不再談憧憬的學術、改造社會的宏圖、活力滿盈的青春、迢遙但美好的人生理想,惟餘一事不成、無地容身的抑鬱與頹唐。所幸,還有這些張張頁頁在。每一筆,每一筆所承載的每一刻,都是真摯永恆的紀念碑;它們證明並提醒着我,自己曾那樣熾熱、純粹地生活過,遇見過,跋涉過,愛過,也被人愛過。縱然真的難再擁有,單是爲了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是的,正是這樣簡單的信念,支撐我走到今天。
說到我的故事──若稱得上所謂「故事」的話──我想,無疑應從最近三年講起。只因它是我迄今遭遇觸動、變動最爲密集激烈的人生段落──也許永不會有「之一」。背景,自然離不開疫病,以及負其名號大行於世的一切。我無數次悲哀地意識到,自己正見證這片本就荒誕叢生的土地的進一步沉淪──並且除了目睹、憤懣、爲他者的苦痛而苦痛外,無能爲力,惟賴「同溫層」的互相打氣殘喘度日。現在想來,我的抑鬱、焦慮,我的思想光譜的截然轉軌,莫不激發於此。而「節點」還遠不止是「無窮的遠方」之事:從不設防、以爲足以安頓餘生的戀情,因重重「隔離」輕易夭折,所有浪漫期許驟成空想,可人心何以竟會那樣幽微難測、直教淚水流盡;投入全部氣力的考學一役,換來的卻是又一次「大學」理想的破滅、又一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囚籠,沒有「共同體」,沒有「獨立」「求真」,有的只是或者自毀或者投降退敗、委曲求全的可笑選項;因爲對「體制化」的「不合時宜」的「反抗」,一夕成爲遍嘗逼壓、冷待的「邊緣」和「異類」,孤身做着「有利不圖」的「蠢事」,即使最親近的家人、朋友亦鮮少理解、遑論共鳴;陪我長大,總要催我早睡、爲我照亮、囑我添衣的爺爺,也病倒在毫無預兆轟然放開的隆冬中,鮮活、堅韌的生命霎時消逝,僅剩衰敗、冰冷、皮包骨頭的肉身,甚至歸葬如儀都成奢侈……
該怎麼形容這些年的心境?那是一種全方位的頓挫和落空,像被整片天地拋下,以爲堅固的一切煙消雲散,曾經相信的大都搖搖欲墜,敞開的變得似乎必須收攏,盔甲伸張,柔軟、脆弱的部分縮回殼內。現實事功也好,親密關係也好,個體生命的周全也好,彷彿紛紛趕上推倒重來的「十字街頭」,什麼也抓不住,更不知該往哪裡走。遠方的朋友,是怎麼記憶過去、設想將來的呢?是否也曾置身類似困境、敗局,又如何尋得自我的解脫?怎樣在亂流中安身立命,纔算善盡對自己、對時代的責任,將來可以問心無愧?我不知道……
抱歉,是不是說得太沉重了?本不該在這裡大倒苦水,但往往寫着寫着就收不住,一次次地,總想把鬱結的心事傾吐出來,嘗試直面最灰暗的過去。其實可說的故事還很長很長,不過也許更適合海風吹、海浪涌的時候,我們坐在岸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場景,哈哈。從前在廈門讀書時,我常常就是這樣,每每無人可對,便流連至沙灘、潮水、海風之間,一路走過,貪婪地呼吸那既鹹溼厚重卻又矛盾地「清新」的,獨屬於海邊的味道。大海深邃無垠,雖一語不發,卻寬廣得像是能夠容下所有。無論多麼艱難,只要吹吹海風、聽聽波濤,總覺得就會好一點點。我對那座島嶼沒有太多留戀,少數難以割捨的,除了讓我想要勉力珍惜的人,大概就是白城的海吧。
許多閃亮的相遇
也不全是「苦大仇深」。就在寫這封信的前前後後,許多閃亮的相遇,便正發生着。譬如前段,適逢香山的「紅葉節」,我和一位相熟快二十年的朋友約好同往,乘沿途風景最好的西郊線,攀登去,纜車回。她是我仍有聯絡的舊相識中,僅有的幾個不止於「酒肉關係」,而真正懷揣着切近的愛好與理念,可以全無顧忌地說說話的人之一──最難得的是,我們能夠彼此理解。接得住話茬子,也聊得開心底事。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每次相見,總是無所不談,從書影音到社會時事,再到情感和事業的得失。所以,我們相互間的認識、感覺,比經常碰面的身邊人,往往還要更深。
那天也一樣,我們邊爬邊聊,我分享了搬家、寫作、旅行、將去對岸訪學的種種,她說起辭職、分手、主動打破許多關係、打定主意「此後都遵從本心生活下去」的點滴。兩千多級山路,不好走,我們爬得氣喘吁吁,笑稱彼此都染上了現代人亞健康的通病,幸在還有盡收眼底的遍野秋色。大概還是來得早了些,葉子尚未紅透,不過也已足夠。峰頂掛着千千萬萬遊客留下的「祈福牌」,求健康,求學業,求財富,求愛情和姻緣,求「讓我在北京附近有個餓不死的工作」、「期末考試得100分」、「我爺手術成功順順利利」、「自己一直堅定不移走下去」、「身邊的人一直都在」……林林總總,都是普通人的怕與愛。我和她說,「這是做人類學研究的絕佳素材(笑)」,心裡想着,「這些牌子寫的其實也是我們自己」。無非都是平凡的期許,可「如願以償」又何其難。即便今日聊起的決定與打算,雖都滿是信心,但到最後,多少能留得住,多少被推着走,誰能說個絕對。層層鉗壓、腐蝕之下,能守住本心、不要爲惡,大抵都算不易。惟願我們,以後都不要變成自己厭憎的樣子,纔好。
我和她走在不同的方向上,各自困惑,各自尋找,各自掙扎,因爲「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我們走到一起,成爲很好的朋友,彼此關照,彼此安慰。至少在她那裡,我可以做回自己,並且清楚地知道,這裡不只有我自己。
回程纜車上,夜幕已落下,城市燈火像鋪在大地的星河,好美好美。伴着索道咔嚓咔嚓的響動,我們哼起一首首歌,梁靜茹、郭頂、告五人、蔡健雅……後來,她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撰文,談及我們那日的步履與歌聲。題目就叫〈在秋色中呼喊〉,很「餘華」。
當年她也曾送我餘華的書。那篇文章也正像她寫給我的一封信,讀來很感慨,同時覺得新奇,因並不常在紙面上讀到他人近距離所見所感的自己,從中映出許許多多。忍不住摘抄給你:「我曾與朋友偶然聊起沐沐,朋友說:『年輕人比較愛折騰。』然而在我看來不是,他做的許多事,不過都是在保護自己心裡的領土。遵從本心生活或許是這世上最艱難的事,我十分明白。沐沐必然是孤獨的,和我們許多人一樣。大概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平等、自由,一切趨近大同的理念,諸如此類,又苦於難以全然實現。更惶恐的是,我偶然也會心頭一驚,害怕自己所期要的事物終究是不存在的虛無,那就太可怕了,真不知該如何生活下去。他喜歡江緒林,並送給我一本《生命的厚度》,我至今還未開始讀。從他的描述裡,我知道江如許多理想主義者一樣,是『皎皎者易污』。我不敢細讀……」
不久前,我去澳門看了Eason的演唱會。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演唱會經歷,一個苦等了十餘年、終於圓滿的夢。過程足夠波折,先是怎麼也搶不到票,三輪開售輪輪皆輸;忍痛成全黃牛之後,又遭遇延期;和一衆歌迷齊心參與的應援,也在籌備中備嘗艱辛。好在,結果超乎預想得完美。想聽的歌聽到了,想見的人見到了,催人淚下的大合唱數度響起,encore也是難得的豐厚。儘管沒有設想中陪伴在旁的愛人和摯友,無處分享即刻的悲喜,那晚還是給了我許久不曾品嚐過的、純粹發自心扉的自由與快樂。
這些日子,我屢屢回望彼時的分秒,儘管「人間」依舊污濁可憎,但一想到澳門的歌聲、星海、淚水和歡呼,便覺得還能再撐撐看,還值得接着撐下去。如久溺水中、終於能浮出水面大口呼吸一般,只有在那些彙集愛、真心與可能性的地方──在夢寐以求的音樂現場裡,在和心心相通的朋友的相聚中,在與更多美好的鮮活的人、更廣闊的世界風景相遇時──才真正體會到活着的實感,才足以些許掙脫失敗、抑鬱、孤獨的陰影。不記得是誰曾說過:人就是靠某些時刻活着的。我深以爲然。
任意識流飄飛,想到這裡,也便先寫到這兒。隨信附上的演唱會應援單,本談不上多大「價值」,之所以特別留下一張、遙寄給你,主要與上面提到的歌有關。那是當晚大合唱的其中一首:「段段日子回頭望清怎麼走過/確定這碉堡沒有事能攻破……如萬世不朽只有愛/多好/能擁抱未來。」
最後……最後,還想告訴你一個我還未同任何人說起的「秘密」:我申請了赴政大的交換,若一切順利,明年年初應該就能如願渡海,在嚮往了好久好久的臺灣擁抱一整個春天。她容納了我記憶中最溫柔、最引人想像的景色;想見你,想見你們,想感受太平洋的風自由吹拂的──哪怕只是短短一季的快樂。到那時,興許紙面的遇見,會延伸出更多的可能性呢?期待與你在更美好的旅程中相見!
代我問候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