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以風格化影像叩問美國移民勞工困境
◎楊鴿
墨西哥知名導演阿隆索·帕拉西奧斯的新作《廚房》近日登陸院線,這也是公認的帕拉西奧斯迄今爲止最成熟的長片。影片改編自英國劇作家阿諾德·維斯克的同名戲劇,原著故事發生於倫敦,通過一家餐廳後廚的日常,隱喻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矛盾與人性異化。帕拉西奧斯根據自身經歷,將故事背景設置在紐約時代廣場一家餐廳的廚房裡,聚焦後廚移民員工,以風格化的影像敘事勾勒出絕佳的寓言故事。
如果要提取《廚房》的主線故事,或許我們應該將其描述成:墨西哥移民廚師佩德羅懷揣夢想來到紐約一家餐廳工作,與女服務員朱莉婭產生感情。然而,收銀機的錢意外丟失,佩德羅被懷疑偷錢用以給朱莉婭墮胎,這使他在美國的追夢之旅瀕臨破產,生活也開始失控。事實上,帕拉西奧斯用寥寥幾筆就勾勒出鮮活的羣體肖像,以個體命運共同拼湊出移民勞工的集體困境。
羣像勾勒
以新人視角看後廚生存百態
影片開篇即拋出了餐廳收銀機失竊作爲麥高芬(一個電影用語,指在電影中可以推展劇情的物件、人物或者目標),隨後以佩德羅的愛情與事業困境作爲引線,帶領觀衆走進這個充滿矛盾和混亂的後廚世界。白人與有色人種、初代移民與二代移民、男廚師與女服務員、老員工與新員工……這些複雜的關係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移民勞工艱難的生存環境,他們試圖通過勞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在各種各樣的鄙視鏈中達成微妙的平衡,然而現實卻殘酷地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佩德羅的最終崩潰無疑昭示着他的美國夢的破滅,而後廚這一微觀空間,也成爲美國社會階層矛盾的縮影。
影片最開始是以女廚師埃斯特拉的視角展開的,完全不懂英語的她穿梭在紐約這座鋼鐵叢林式的城市中,此時的畫面採用抽幀(抽幀是指在一段視頻中,通過間隔一定幀抽取若干幀的方式。模擬每隔一段時間拍攝一張照片並接合起來形成視頻的過程)慢放處理,營造出一種迷茫、無助的氛圍,讓觀衆深切感受到初來乍到的移民在陌生環境中的孤獨與惶恐。當她終於找到這間餐廳的後廚,故事才以常規速度展開,這種節奏的變化,巧妙地引導觀衆進入劇情。而當埃斯特拉穿梭在櫻桃可樂漫灌的後廚,因其他廚師的指令疲於奔命時,鏡頭再次進入抽幀慢放狀態,搭配激昂的背景音樂,將其壓抑感展現得淋漓盡致,我們彷彿能切身感受到她的痛苦與無奈。
以帕拉西奧斯精準的鏡頭語言來分析,毫無疑問,埃斯特拉是年輕版佩德羅的投射。影片結尾,收銀機的綠光爬滿佩德羅麻木無神的面孔,同樣有綠光籠罩着埃斯特拉眼中含淚卻面帶微笑的臉,他們就像移民羣體的過去與未來在時空隧道中相遇了。也正因如此,影片選擇由埃斯特拉帶領觀衆進入後廚的世界,從一個新人的視角去認識每一位後廚的移民員工,讓我們更直觀地感受後廚生活的艱辛。埃斯特拉在墨西哥是星級酒店的廚師,來到紐約也無非是流水線上生產快餐的人,而這或許是懷揣美國夢的移民勞工的共同寫照。
視覺表意
用黑白、畫幅與色彩構建寓言世界
在生活中,我們談及廚房,似乎總與美食相連,而與食物相關的視頻節目也往往色彩鮮豔。但《廚房》的重點在於展現後廚中形形色色的人,黑白攝影首先將影片與完全的現實主義隔離開來。導演非常擅長黑白攝影的把控,他的長片首作《男孩超級白》就是如此。而《廚房》在剝離了色彩後,迫使觀者更關注鏡頭的構圖與光影,強化了後廚空間的壓抑感,同時模糊了故事的時間,非常有效地塑造了影片的視覺寓言。
根據故事空間的不同,影片分別採用了4:3與16:9兩種畫幅進一步強化表意——故事的主線均發生於後廚之中,人來人往的後廚擁擠不堪,4:3畫幅恰是狹窄後廚的最佳註解,強化了其空間的侷促以及人物生活的壓抑;而當鏡頭切換到後廚之外的街景,16:9的畫幅則讓銀幕內外都感受到自由的氣息,雖然這種自由非常有限——框定在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之下,天空幾乎被各種城市建築遮蔽不見,人物在畫面裡越發渺小,但也總比後廚讓人多了一絲喘息的餘地。
在全片的黑白設計中,兩處突出的色彩處理爲影片增加了呼吸感。主人公佩德羅與朱莉婭的冷庫私會被柔和的藍色光線包裹,當這對愛侶暢想後廚之外的美好未來時,恰是影片中最爲溫情的時刻,甚至結着冰晶的凍肉也成爲他們短暫逃離現實的見證。
而影片結尾處收銀機發出的詭異綠光,是全片最耐人尋味的設定,它既像是一種誘惑,又像是一種禁錮,這抹來自資本主義機器的冷光,彷彿幽靈般時刻提醒着,在資本主義的食物鏈裡,溫情不過是奢侈品。當被綠光映照的埃斯特拉直面鏡頭與佩德羅對視,我們無從得知她與佩德羅會何去何從?她是否會像佩德羅一樣,在夢想與現實的衝突中掙扎?她是否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出路?這種開放式的結局,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思考空間。
炫技長鏡頭
兼具藝術野心與社會關懷
毫無疑問《廚房》是導演展現其教科書般精準鏡頭語言的炫技之作,每一個看完《廚房》的人都很難不爲影片高潮段落長達近12分鐘的精彩長鏡頭所震撼,帕拉西奧斯的藝術野心昭然若揭,但其對底層勞工處境的現實呈現同樣兼具社會關懷。
當收銀機開始不停地出單,整部影片最爲人稱道的鏡頭伴隨着打印的聲音就此開始,從嘈雜繁忙的後廚到安靜的餐廳前廳,再到櫻桃可樂浸漫地面卻被忽視的混亂後廚;從廚師到服務員到主廚再到老闆,後廚與餐廳,忙碌與爭執,衆生相顯露無遺。而在主廚略顯突兀又頗具情感的高歌之後,在佩德羅與朱莉婭忙裡偷閒的親吻之後,這個長鏡頭結束於埃斯特拉的第二個抽幀鏡頭,初來乍到的新人還未對後廚世界冷漠的常態視之如常,由她來質問佩德羅“能不能有點人性”既合理又凸顯現實的冷峻。
此外,整部影片中聲音設計的豐富程度時常讓人感覺喧囂。但極具諷刺性的反而是結尾令人窒息的集體靜默:當老闆巡視後廚,所有人在他的目光掃射下突然噤聲。先前佩德羅氣急敗壞的爆發所引起的嘈雜環境音驟然消失,我們才驚覺,那些可以稱之爲噪音的聲音竟然是這些底層勞工存在的直接證明。
當老闆憤怒地向這些員工發問:“爲什麼你們每個人都想毀了我?你們想要什麼?我給你們工作,我付你們工資,你們有飯吃,你們還想要什麼?”看似理所當然的譴責令人木然,這與此前佩德羅對同伴們的真誠發問“你的夢想是什麼”形成了鮮明對比。在後者的引導下,每個移民都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一個可以做維修工作的小房子,或者是足夠生活可以回饋社會的錢,又或者是女兒能與自己共同生活……這些回答揭示了一個現實:這些移民勞工在紐約這座繁華都市的底層苦苦求生,雖然後廚的工作辛苦且壓抑,但他們仍希望通過這份工作,實現自己心中那個遙不可及的夢。
兩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揭示出影片最樸素的主題。理想狀態下,工作之於多數人來說,都應當是通往夢想的路徑,而非夢想本身。但在資本機器的碾壓與人性微光的撕扯間,對這些移民勞工而言,或許很難尋找到平衡的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