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線上】陳宛茜/愈是混亂的時代,我們愈是需要《追憶似水年華》──尋找普魯斯特的「瑪德蓮時刻」

普魯斯特,攝於1895年。(圖/取自維基)

▋首度由臺灣譯者共同完成的中文完整譯本

2020年某個秋夜,「臺灣法語譯者協會」前理事長吳坤墉在家中宴請聯經發行人林載爵與好友。一手執蟹、一手把盞之際,林載爵突然開了口:「有沒有可能找到譯者,重新用現代的語言翻譯《追憶似水年華》?」隔天,他又打了一通電話給吳坤墉:「我昨天說的不是醉話。」五年後,聯經出版、第一次由臺灣七位法語譯者共同完成的繁體中文完整譯本《追憶似水年華》,在最適合回憶的秋天正式上市。

普魯斯特於1907年提筆的《追憶似水年華》,共七冊字數逾233萬,出場人物超過兩千人,被認爲是文學史上最長、最難懂,卻也最具價值的小說。1913年出版第一卷「斯萬家那邊」,1927年出版最終卷「尋回的時光」。普魯斯特已因肺炎逝於1922年。

《追憶似水年華》起於一片沾着椴花茶汁的瑪德蓮蛋糕,普魯斯特足足寫了十五年,寫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以創新的意識流手法追溯逝去的時光,細筆雕琢繁華如夢的巴黎生活,從愛情、社交、文青生活到雷聲隱隱的政黨對立。在法國文學中,《追憶似水年華》就像一座結構嚴謹、精雕細琢的大教堂,人們望而生畏,卻又深受吸引,並許願這一生必得要走進朝聖。

要用中文重現這部堪比《紅樓夢》、《源氏物語》的大作,無疑是一場艱難的文字工程。一直到1989年、法文版問世逾一甲子後,大陸的譯林出版社找來十五位譯者通力合作,《追憶似水年華》纔有了完整的中文譯本。

中文版這麼晚纔有全譯本,這是因爲1987年是一個轉折點──《追憶似水年華》正式進入公領域,吳坤墉解釋,根據版權法規定,作者辭世五十年後,其作品進入公領域,無須授權便可翻譯出版。普魯斯特1922年辭世,推算應該1972年便可不須授權。但期間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出版社無法正常運作、人們無法正常閱讀,因此,法國把公共版權又推遲了十五年。從公共版權的延遲,也可以看出法國對文化的重視。

從1989年到1991年,譯林出版社陸續出版七卷《追憶似水年華》。1992年,聯經出版社也向譯林取得版權發行繁體中文版,這也是臺灣首次出版完整版《追憶似水年華》。

▋普魯斯特文字的翻譯阻礙

《追憶似水年華》有多難翻譯?學者莊信正在《流光拋影》中提到,光是書中的第一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便是各家爭論的「難句」。是要緊貼原文?還是要依據普魯斯特已經公諸於世的生活習慣翻譯?每個譯者憑藉自己的文學訓練和對人生的體悟,有着千迴百轉的選擇。

因此也不難理解,此後將近三十年,中文世界沒有譯者膽敢叫板重新翻譯兩百萬字的《追憶似水年華》。

一直到2022年、普魯斯特百歲誕辰前後,中文世界的《追憶似水年華》才突然出現挑戰者,而且不只一個。

譯者陳太乙決定以一人之力,單挑《追憶似水年華》十年重譯計劃,一人獨譯七冊、分冊出版。她在演講中表示,一人獨譯可以掌握譯文的一致性,分冊出版則可培養精讀、慢讀。

而當年合譯《追憶似水年華》的十五位大陸譯者,其中有兩位──徐和瑾和周克希,也決定以一己之力重譯普魯斯特,陸續出版中。普魯斯特太令人着迷,總是想一再挑戰。

聯經新版的《追憶似水年華》則由吳坤墉擔任統籌企畫,七位譯者邱瑞鑾、陳文瑤、許雅雯、石武耕、陳鬱雯、馬向陽、林德祐聯手翻譯,一人一冊。

回憶那一個秋夜林載爵的提問,吳坤墉說,他仔細地思考了幾個問題:臺灣還需要《追憶似水年華》的新譯本?臺灣有足夠的法文譯者嗎?他們會有興趣嗎?

▋七位譯者聯手,各展絕活

聯經版的《追憶似水年華》已有三十年曆史,中間有不少錯漏、用詞也有兩岸差異,而普魯斯特用隱筆寫的百年前巴黎文青生活、社會乃至政治現象,需要更多註解。吳坤墉擔任「臺灣法語譯者協會」理事長時透過主辦翻譯獎,認識了許多優秀的法語譯者。於是,他打了幾個電話給他心中理想的譯者,除了一位拒絕,一位說「讓我想一想」、兩週後答應,其他都是第一時間便同意。

「一冊由一個譯者翻譯,臺灣的作法並不獨特。」吳坤墉說,英國的企鵝版也是一冊一個譯者。其主持人、劍橋大學教授Christopher Prendergast是普魯斯特專家,強調普魯斯特每冊都是一種風格,一冊一個譯者,也許是最好的譯法。舉例,第二冊「在少女們身旁」是少年面對少女們的情竇初開,第四冊「所多瑪與蛾摩拉」既有貴族之間的同性戀隱微情感,背景又是法國重要政治事件。兩冊風格迥異。

此外,七冊採用不同譯者,除了推快翻譯進度,譯者之間也可以互相審閱交流,減少「燈下黑」的危險。而七位譯者各有所長,七冊展現繁花盛開的譯筆風格。

從2021年開始,七位譯者組成線上交流的「老普讀書會」,一開始三個月一次,最後一年則是一個月一次。譯者兩兩一組交換譯稿互相審閱,統整譯名與敘事感,在各有所長的譯筆風格中,打造更貼近當代語感的繁體中文譯本。陳文瑤說,譯者通常是單打獨鬥翻譯一本書,但聯經的普魯斯特計劃,允許譯者擁有自己的風格,又可以從討論中理解、吸收別人的風格。

陳文瑤2000年赴巴黎唸書。她回憶,那時覺得在巴黎生活怎麼可以不讀《追憶似水年華》,但普魯斯特的語言迷宮繁複美麗卻容易令人迷失,她怎麼都走不出第一冊的「斯萬家」。

接到吳坤墉電話時,陳文瑤略遲疑,問「真的可以嗎」,但接着馬上一口答應。她在巴黎唸的是藝術,便選擇了與藝術緊密相關的第二冊「在少女們身旁」。而更神秘的原因,是因爲「在少女們身旁」的主要故事背景發生在海邊,陳文瑤出身澎湖,「我就是海邊長大的小孩」。普魯斯特描寫大海的文字朦朧神秘,「我相信我可以用海邊的經驗召喚回來」。

一開始,陳文瑤遲遲無法進入普魯斯特的世界。她表示,認定普魯斯特是大文豪、大聖人,對於如何傳達文豪的文字有「很強的心魔」。一直到翻了五、六萬字時,普魯斯特化身的男主角,目睹自己傾慕已久的知名作家其貌不揚,質疑他無法承載幽微細緻的文學之美。「我看到時覺得超級好笑,普魯斯特怎麼這麼重視外表,他跟我們一樣都是凡人。」奇妙的是,這一刻起,她突然生出了信心,譯筆開了竅。

「不用給普魯斯特貼上這麼多標籤,他就是一個凡人。」陳文瑤說,普魯斯特觀察人事物敏銳細膩,因此可以用一百種方式重複描寫一件事,但每次都會注入新的東西,你得耐着性子讀,然後進入他的想像世界。而普魯斯特也是一個「對自己誠實」的作家,他赤裸裸地寫出主人翁功利、小心眼的部分,毫無掩藏,「他是一個很純粹的寫作者」。

《追憶似水年華》繁體中文完整譯本七冊採用不同譯者,呈現繁花盛開的譯筆風格。(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最需要《追憶似水年華》的年代

爲什麼兩岸都開始重新翻譯《追憶似水年華》?吳坤墉認爲,這是因爲現代的生活、現代的語言,都比二十世紀末更接近普魯斯特的時代,譯者有足夠的知識與生活經驗,用最貼近中文世界讀者、臺灣讀者最能感同身受的語言去進入普魯斯特的世界。比方文青、出櫃、政黨對立等情境,這一代的讀者已能心領神會。就連早年譯本的「牛奶咖啡」,如今也能翻成更準確的「拿鐵」。

在第四卷「所多瑪與蛾摩拉」中,普魯斯特隱諱地描繪了法國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1894年,一名猶太裔法國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遭羅織叛國罪,在當時反猶氛圍甚重的法國社會,爆發了嚴重的衝突和爭論。大作家左拉投書支持德雷福斯的清白,激起了爲期十多年的法國社會改革運動。吳坤墉說,當時法國社會分裂成兩個陣營,臺灣裡頭正面臨的政黨對立、媒體操弄,也正是普魯斯特所處時代的氛圍,不同派系的緊張對峙,在普魯斯特細筆描繪的貴族晚宴中隱約呈現。

「現在,是理解《追憶似水年華》最好的年代。」吳坤墉表示。

吳坤墉認爲,《追憶似水年華》之所以難以進入,因爲普魯斯特開創性地使用意識流的筆法,細筆描繪每個主角心中的小劇場。他也一舉打破了巴爾札克那種用人物與情節建構的小說,讓角色的情感像月光般悠悠流淌進讀者的心中。因此,讀《追憶》不必像追劇一樣從頭追到尾,讀者可以隨手打開一頁,裡頭便是繁花似錦,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瑪德蓮時刻」。

陳文瑤特別推薦聯經爲新版《追憶似水年華》設計的別冊,請來不同領域的專家解釋普魯斯特筆下的世界,填補譯者譯不出來的部分。她舉例,書中有一段主角的母親爲了到府拜訪的伯爵做了一道鳳梨松露沙拉,伯爵卻只吃了一口。一般讀者不理解這一段。別冊中便解釋,鳳梨在當時的法國是相當珍貴的熱帶水果,女主人用鳳梨加上同樣高檔的松露獻給伯爵,以爲昂貴的食材就能做出讓伯爵驚豔的美食,兩者的搭配卻非常難吃。

《追憶似水年華》裡有一種嘉得利亞蘭花,是主角之一斯萬和奧黛特愛的暗號。陳文瑤進入普魯斯特的世界後,也去買了一株嘉得利亞蘭,養在家中的陽臺上。幾年過去了,這株蘭花還在陽臺上,幽幽開着淡紫的花。就像普魯斯特和《追憶似水年華》,一旦進入你的生命,就會終生飄着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