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博主”流量潮裡,一個不想卷的英國人

“要不離職吧。”

“太累了我。”

一張頭髮凌亂、面容憔悴的自拍,兩句直白的吐槽,照片裡的人是英國小夥子Jack Forsdike,中文名,傑凱。

一個在中國工作的英國人如此吐槽,這似乎產生了奇異的喜劇效果。網友評論,“笑死我了”、“你沒苦硬吃啊”,戲稱傑凱爲“洋牛馬”和“進口牛排”,這條2024年7月發佈的帖子得到了上千點贊和評論。

傑凱2024年7月發的帖子。本文圖片除特殊標註外,均爲 受訪者供圖

大家翻出傑凱4月發的文字,他曾寫道“很喜歡目前的崗位”。標題爲《我爲啥在中國打工》的帖子裡,傑凱介紹,他在一家互聯網大廠做遊戲策劃,每天加班,半夜也在回覆信息,但相比起英國,中國互聯網公司收入更好,他感覺很充實。

轉折來得很快。7月中旬,他發帖說:“說到做到,離職豬廠(網友對本站的戲稱)!”“不打工好開心……”。

順便配上一張手握咖啡、笑容滿足的照片,配文“離職後”,和“離職前”滿臉愁容的自拍形成鮮明對比。更多的贊和評論涌入傑凱的賬號,他“火”了——被新聞媒體報道,被視爲大廠加班文化的象徵和躺平文化的代言人,還參加了一檔以工作爲主題的綜藝節目。

這兩年,“離職博主”在互聯網上成爲潮流,甚至變成了一條擁擠的“賽道”。在小紅書上輸入“裸辭”,可以看到關鍵詞:“大廠”“三十歲”“重啓人生”“焦慮迷茫”“重新找回自己” “在家現狀”“窮遊”“存款”……這些詞彙拼湊出了一個年輕人尋求打工之外生活方式的模版。

社交媒體呈現的往往是被數據優化後的圖景。此前有媒體報道認爲,年輕人一邊在網絡上構建躺平的形象,一邊努力找工作——“躺平”背後,“卷”的是數據和流量。

傑凱是誰?他爲什麼來中國打工?離職後他過着怎樣的生活?這是不是一場流量遊戲?抱着這些疑問,我點進了傑凱的小紅書頭像,簡介裡寫着:“Nora的老公,合作請找她。”

2024年12月,英國倫敦,在泰晤士河畔一家咖啡館裡,我見到了傑凱,和他的妻子Nora,中文名,趙恆藝。

他們臉上帶着長途旅行後的疲憊,但輕鬆、平靜。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在英國過聖誕,前幾年都太忙了,現在離職了才終於有時間。”恆藝說。

她來自哈爾濱,一頭紅色的長直髮,穿着豹紋上衣。傑凱穿淺藍和白的拼色毛衣,棕色短髮,英國約克人。此刻,他溫柔地看着恆藝用刀叉有些吃力地切着她面前的培根香腸雞蛋漢堡。“恨不得用筷子吃!”她朝傑凱抱怨道。“這是美國的培根,英國的培根應該更大。”他指着盤子裡的全英式早餐說。

坐在他們對面,我一度忘記了自己是在英國,或許是因爲我們聊的話題,或許是傑凱毫無瑕疵的中文。他們像是一個整體,說話時總能補充完對方的句子。當我把這一觀察告訴他們時,傑凱笑着對恆藝抗議:“那是因爲你老打斷我。”恆藝停頓了一下,點點頭:“你說吧。”而他還沒說完幾句,她又忍不住接上話茬。

見到他們以前,我以爲這是一個英國人與中國互聯網結緣的故事。見面後,我發現故事的主角不只是傑凱,而是傑凱和恆藝。

恆藝和傑凱在咖啡館。 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曾茵子 攝

生活,在中國

傑凱並不是“被綁架”來中國工作的。他本科在曼徹斯特大學學習西班牙語和中文。選西班牙語是因爲在全世界通用度很高,除此之外,他還想選一門更不一樣的語言——中國悠久的文化、寬闊的國土和快速發展的經濟都對他有吸引力。成長過程中,傑凱對東亞文化了解不多,甚至分不太清楚中國和日本文化的差別,正因爲不瞭解,所以有好奇心。

一開始,學習中文很難,拼音、漢字、聲調……大三的時候,專業規定,傑凱到北京師範大學留學一年,他去了中國很多地方旅遊,埋下了畢業後再回到中國工作的念頭。

傑凱在中國留學時參加留學生唱漢語歌比賽。

傑凱在中國旅遊。

“在我們一起學中文的同學裡,30%-40%的同學畢業後從事與中國有關的工作。”傑凱說。

“但只有他來中國‘接受毒打’了。”恆藝調侃道。

2020年夏天,傑凱本科畢業,他發現中文專業爲他打開了意想不到的職業大門。從小喜歡打遊戲,但沒有學習過遊戲開發的他看到了新的趨勢:隨着中國遊戲產業向海外市場拓展,需要大量中文好的英語母語者。

那一年,他收到了中國某大廠的工作邀請,雖然因爲疫情沒能去成,但近在眼前的工作機會讓他堅定了在中國就業的信心。

這一年,他認識了恆藝。2020年底,就讀於倫敦大學皇家霍洛威學院戲劇影視專業的恆藝正在趕畢業論文,研究主題是中國電視劇的海外觀衆。在推特上,她發出的一份問卷調查收到200多封回覆,傑凱是其中之一。

“我記得當時你說,覺得中國沒有什麼好看的電視劇了,但我說其實不是這樣的。”傑凱說,他喜歡通過看電視劇的方式,瞭解中國的社會現實和熱點話題,比如當時很火的《都挺好》、《三十而已》,他都追過,也煲了懸疑劇《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還會跟着《好先生》裡的孫紅雷學中文。

“通過他的視角,我也更理解我的課題了。”恆藝說。

他們享受彼此的幽默感,有着聊不完的話題,但這時恆藝已經訂好了機票,十幾天後就要回中國。“如果不是她急着要走,我們也許不會那麼早見面。”

當時正是英國疫情反覆的時期,剛認識一週的他們都不想就這樣錯過彼此。傑凱從約克坐上火車,穿越封鎖中的英國,來到倫敦。“那次見面有種‘戰火紛飛’的感覺。”傑凱回憶,“我本來就想去中國,認識恆藝之後就多了一個理由。”

2022年夏天,傑凱如願入職本站遊戲。此前,他依託在哈爾濱一份出口銷售的工作辦了簽證,在2021年7月與恆藝在中國團聚。

在中國生活,他開始慢慢適應。比如,出行時,一些酒店不接待外賓,有一次他和恆藝走到酒店前臺,被告知需要另找住處。他也觀察到,日常離不開各種App,超市購物、掃碼點餐、日常支付……雖然部分軟件提供英文版,但進入實際操作界面時仍然僅有中文。傑凱的俄羅斯朋友遇到過租房的困難,一些房東明確表示不租給外國人。

在本站遊戲,傑凱的第一個崗位是給中心總裁做翻譯,同時教高管英語。翻譯崗不用加班,沒有太大的壓力,讓他接觸到了很多行業裡有趣且厲害的同事、領導。

根據恆藝和傑凱的觀察,英語爲母語的外籍人士即使沒有某一領域的工作經驗,工資也可能比學歷更高、有相關工作經驗的中國員工高。

外籍的身份給了他機會,但也讓他處在邊緣。到2023年秋天,傑凱越發覺得這份清閒的工作“沒什麼意義”。外籍員工可以不像中國同事一樣被“卷”,但領導只讓他們做“老外做的活兒”,不接觸核心業務。

傑凱不甘心,他想去更核心的團隊。

職場中“特立獨行”的人

在傑凱“大廠上岸”的時候,恆藝卻經歷着找工作的焦慮。

她跟着傑凱從北方搬到了廣州,兩人的生活狀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傑凱有了新工作、新朋友,下班後常去打網球,晚上十點多回家。恆藝每天呆在家裡,“瘋狂”地找工作。她學的是傳媒,大多數專業對口的工作集中在北京和上海,而廣州以國際貿易和遊戲互聯網公司爲主,加上疫情影響,競爭激烈。

“白天就是各種被拒絕,各種投遞不成功,各種職位不匹配的消息。他晚上下班的時候,就跟我很開心地去講自己有多喜歡這份工作。”在他們2022年9月拍攝的一個視頻裡,兩人覆盤了這段時間的經歷,恆藝描述:“我其實處於一種焦慮的狀態,有點失眠,每天躺在牀上根本就不想起來。”

她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質疑:如果不是在廣州呢?視頻裡,恆藝扭頭看向傑凱:“我找不到工作的事情,有一點,kind of like, blaming you(怪罪你)。”

“最難受的那些天,其實我也不想回家。”傑凱說,“因爲我知道你在家很難受,一回家就會聽到你說你到底有多難受,肯定也會影響我的心情。這樣的想法其實也很自私。”他反思。

經過對話,傑凱看到了伴侶的犧牲和需求。他們約定,每天晚上都要有相互陪伴的時間。

2022年11月,恆藝找到了工作,她也收到了本站遊戲的offer,做供應商管理。

初入職場,恆藝發現身邊的同事都在加班。晚上七點,在公司食堂吃完飯後,同事們會回到辦公室,至少待到晚上九點才離開,而她則直接朝大門走去,回家。“大家就很震驚地看着我。因爲我是新人嘛,新人應該更要去表現自己的,但我覺得,好像沒有什麼PPT值得我要去當晚把它趕出來。”

她成爲了全辦公室唯一一個準點下班的員工。

從小到大,恆藝都不喜歡循規蹈矩。她在東北長大,母親經營工廠,少有時間陪伴孩子。

“初中的時候,我就開始自己解決吃飯問題。”恆藝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方便,我家附近餐廳多,爸媽忙着工作,有時他們在外面吃完了,甚至會忘了我還沒吃。”

成長經歷決定了她獨立的性格。求學、選專業,她自己規劃,包括決定參加藝考。“我爸媽對我的決定都會支持,但他們不會推動我。”恆藝回憶,“當時想藝考,我媽也會擔心,但班主任鼓勵她,說我在寫文案、獨立思考方面很有能力。”

正因爲事事需要自己考慮,她很清楚喜歡什麼、想做什麼,而對於不喜歡做的事,恆藝少有忍耐。來到職場也是如此。

“我上學的時候,就是一個不能把自習課上完的人。在互聯網上班,大家勾心鬥角爲了一個不那麼重要的工作,我看到很多三四十歲的同事,把家庭拋在腦後——這不是我。”

“特立獨行”在職場上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使僅僅是拒絕了制度上不合理的部分。入職半年後,主管發信息給恆藝,說她不夠努力,給她一個月的時間去改。

“我說我改不了。”恆藝笑道。

“PUA”與自願的996

2023年8月,傑凱則成功轉崗到品牌宣傳團隊。

“融入”在職場上也有代價。傑凱說,“如果你想發展,想升職,那你就要接受加班和職場‘PUA’。”

剛加入新團隊一個月,傑凱所在小組的業務發展岌岌可危。傑凱回憶,主管幾乎每隔幾天就批評他做得不夠好,質疑他在組裡的價值。

有一次,主管給了他一本品牌設計的書,讓他用下班時間學習,並報告學習成果,分析競爭對手的品牌。要求員工用下班時間做工作的事,這在傑凱看來很不合理,但拒絕的後果是得到更多的批評——主管把他和外包的員工比較,說別人拿着他一半的工資,卻比他努力。

“雖然我知道這是公司的問題,但還是會懷疑自己。我真的沒這個能力嗎?”傑凱說。最難過的時候,他躲到公司的廁所裡哭,給恆藝打電話。

“我想辭職。”傑凱告訴恆藝。

“主動辭職沒有賠償,這樣他們就贏了。”恆藝鼓勵他堅持到被裁員的那天。

如果辭職,還意味着失去工作簽證,不能繼續在中國生活。傑凱坦言,自己確實動過回英國的念頭,“人在最難受的時候,肯定想回到最熟悉舒服的環境裡 ”。

他說,如果不是因爲有恆藝,他可能已經決定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工作,無論在哪裡其實都挺難堅持下來的。”恆藝說,在英國留學的經歷,讓她很能理解伴侶的不易。她開始研究大廠的合同和勞動法條款,並幫傑凱起草了一封給主管的信。

信件裡,傑凱列出了主管的不合理行爲,包括橫向對比員工的薪資、要求員工用非上班時間學習崗位相關知識、在員工僅請病假一天的情況下詢問病因……信件發出一週後,HR安排了傑凱的換崗。

這一次和大廠“卷”文化的抗爭,傑凱和恆藝取得了勝利。

此後,有其他外籍員工、朋友找到他們尋求幫助。很多人不瞭解在合同未續簽或遭遇裁員的情況下,是否有權獲得賠償,以及賠償金額如何計算。每當這時,傑凱和恆藝都會盡力爲他們出主意。

2024年1月,面試三輪後,傑凱成功內轉,負責遊戲系統策劃。

在這個組裡,他的責任更大,成就感更足,工作也越來越忙了。4月底,爲了趕一個測試Deadline,大家開始加班。

“那是真正的996,甚至週日都要去上班。加班不是硬性要求,但是工作量真的太大了。”傑凱說,“連續20多天,每天我都加班到晚上10點以後,甚至到半夜。”

雖然疲憊,但這次加班,傑凱沒有反抗。他在工作中找到了意義感,覺得好玩,能學到東西。

看到傑凱的工作狀態,恆藝開始隱隱地擔心,加班一旦開始,就很難結束。

他們努力做着調整——找有空閒的時間聊天;無法一起吃晚飯,就變成一起吃早餐。即便如此,傑凱要應付日益侵佔生活時間的工作,恆藝就要負擔起工作以外的生活。他們剛剛養了一隻小狗“皮蛋”,還沒打疫苗、無法出門,需要很多陪伴和磨合。養狗是兩個人共同的決定,但照顧“皮蛋”的重擔大都落在了恆藝身上。

小狗“皮蛋”。

“你不能工作那麼晚。”恆藝對傑凱說。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忍住,爲了我以後的事業發展,忍過這一兩個月。”傑凱向恆藝保證,加班只是短期的,等遊戲測試結束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恆藝知道,傑凱打心裡喜歡這份工作,她不會讓他放棄喜歡的事。

走紅與裁員

2024年4月,因爲工作很忙,傑凱已經很久沒有更新小紅書了。恆藝提議,要不發一條吧。

早在 2021 年,他們就開始利用空閒時間經營賬號。傑凱出鏡,恆藝擔任幕後導演和編輯。

對傑凱來說,拍視頻不僅是練習中文的機會,還能學到網絡流行梗,與網友互動。而對恆藝來說,她希望通過內容打破一部分對外國人的刻板印象。

生活中的種種體驗和感悟都是創作的靈感,比如有一次,他們刷到自媒體上很多表現“外國人數學很差”的誇張內容,就做了一期視頻介紹在英國的數學教育,作爲“反擊”。

平時,傑凱很喜歡給恆藝發自拍,分享日常。有天傍晚他打完網球,滿頭大汗,自拍了兩張——第一張,他皺着眉,嘴巴微張,一臉愁容;第二張,他仰起頭,嘴角上揚,一臉自豪。他想對恆藝說的是:打球好熱,但還是很開心!

恆藝翻出第一張照片,決定用這張作爲帖子配圖,標題:《我爲啥在中國打工》。他們希望通過帖子表達的是:每天工作很累,但還是很開心!

沒想到,這成了傑凱“走紅”的開始。

互聯網的變幻莫測,不僅體現在點贊與評論的浮動數據上,也體現在大廠“打工人”隨時變動的工作狀態中。

2024年6月,一個月的加班後,遊戲終於迎來了上線前的測試。然而效果不佳,項目直接被打回demo模式。

項目裡30多個程序員,有一半丟了工作,遊戲策劃組裡9個人,有3人離開。

傑凱,也在裁員名單裡。

傑凱說,無論是公司還是組員,都對項目抱有很大的希望,組裡甚至已經安排好了測試成功後、接下來幾個月的目標。主管向組員們道歉,沒能保護到他們。

傑凱也覺得惋惜。但他也鬆了口氣——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和恆藝決定把這段經歷發到小紅書上。“挺諷刺的,”傑凱笑道,“剛爲自己的加班做了辯護,說完自己多願意工作,結果就丟了工作。”他們截取了上次帖子的截圖,並配上那句簡單的文案:“要不離職吧,太累了我。”

一經發布,點贊與評論直追第一條。

幾天後,恆藝翻出了兩個月前傑凱打完網球的第二張自拍——那張揚起下巴、滿臉自豪的照片。配上大字:“我不幹了。”

三條帖子相繼爆火後,品牌合作找上了他們,瑞幸邀請他們拍廣告。恆藝再次發揮創意,利用傑凱的“搞笑自拍”做素材——

第一張,傑凱在工位上,略顯疲憊,恆藝給照片配字:“離職前。”

第二張,他坐在瑞幸店裡喝咖啡,滿臉滿足,配字:“離職後。”

傑凱“離職前”、“離職後”的兩張照片。

“這一系列照片很有網感。”恆藝評論。編導出身的她做每條內容背後都有策劃思維。

“沒有恆藝(這個號)火不了。”傑凱肯定地說。

網友們像追連續劇一樣地追完了傑凱的“離職系列”,評論區裡有很多笑聲,也有人笑着笑着,說笑不下去了。

“別人幹不下去可以回老家,而我們……”這是很多網友破防的地方——傑凱是有退路的。

也有網友直接勸他,不如回英國吧。

傑凱說,他曾經覺得,在中國除了工作以外,什麼都好,反而是被裁員之後,他發現在中國也有“打工”以外的可能性。

2025年5月,傑凱在哈爾濱的家裡包餃子。

不卷的生活是怎麼樣的?

2025年5月,離傑凱因離職而走紅過去了將近一年,再次和他們視頻通話的時候,他們正在哈爾濱的小區裡遛狗。選擇定居哈爾濱,他們坦言,除了喜歡這裡的氣候、文化,也因爲較低的物價,以及家裡提供的房子,讓他們免於房租的壓力——簡言之,“適合躺平”。

傑凱和恆藝現在在哈爾濱生活。

“打工這件事情,我們還是比較失敗的。”恆藝說。

我問,失敗的定義是什麼?

“比如說去搶職場晉升,爲留在崗位上努力。”恆藝解釋。

“我覺得這是互聯網的失敗。”傑凱說。

“我覺得可能人更重要。”恆藝看向傑凱,“他給我很多不一樣的感受,我是一個比較急的人,但有他在我身邊,我好像會不那麼急。”

“哇,我那麼厲害嗎?”視頻裡,傑凱摟着恆藝的肩膀,兩個人笑了。

離開大廠後,他們開始把自媒體當作內容工作室去經營、創作。似乎是因爲擁有彼此,他們更有勇氣去選擇一條不確定的路。

從大廠離職後,恆藝曾經嘗試過電視臺雙語編導的工作,很快發現並不喜歡節目產出的內容。“與其給電視臺打工,還不如自己做。給誰寫稿不是寫稿。”恆藝說,她從那時候就嘗試做一些自媒體視頻,並向傑凱提議,等他離職之後可以一起做。

現在,和其他一些外國博主喜歡用文化差異進行調侃不同,傑凱和恆藝想要讓內容更注重人與人的共情。傑凱的父母來中國旅遊期間,恆藝感覺到這段經歷的珍貴,拍了很多照片和視頻。“有時他會不理解,覺得這有什麼好拍的。但我是編導的腦子,素材平時就要積累。”後來,她把旅行的片段剪輯出兩條視頻。

“曾經父母帶着我玩,去了很多地方,現在換我們了。”其中一個視頻文案寫道。抒情的音樂和旅遊的瞬間,不僅感動了剪輯時的恆藝,也感動了很多網友。抖音上,這兩條視頻的播放量超過了350萬。

之後,抖音官方的流量助推找到了他們。媒體採訪、綜藝節目、廣告、文旅合作,甚至MCN(網紅經濟)公司的簽約邀請,也在離職帖子走紅後接踵而至。

傑凱參加的求職綜藝。

介紹侵華日軍731部隊罪證的歷史、評論《黑神話》、介紹英國約克和中國哈爾濱兩座城市……他們的話題內容很多樣。“不同的平臺對我們的定位不一樣。在B站是跨文化博主,抖音是旅拍博主,小紅書是離職博主。”恆藝說。

“只要內容有趣就行。一直做一個賽道可能開始會很快,但長期了路會越走越窄。”傑凱說。

2025年春節期間,正值小紅書涌入“TikTok難民”的熱潮,平臺力推外國博主賬號,他們也響應熱點,做了一系列外國人過中國春節的視頻,一週內漲粉一萬多。

傑凱和恆藝告訴我,靠自媒體,他們每個月有幾千元的收入。

“在互聯網工作的兩年裡存了點錢,”傑凱說,“現在希望通過愛好賺錢。”

比起快速變現,他們說更想做好有深度的選題。例如,採訪了傑凱在英國的朋友,瞭解在英國靈活辦公的普及;接下來,想採訪一些小衆職業者:巧克力雕塑師、創業農場主、手藝人……希望讓更多年輕人瞭解到不同的生活方式。

傑凱和恆藝帶傑凱父母在中國旅遊。

“浪費”時間

我問傑凱,很多人把他當作“躺平文化的代表”,他怎麼看這個標籤?

“如果只要不加班就算躺平,那整個歐洲都算躺平了。”他覺得,“躺平”是發展正常的趨勢,還能鼓勵生育——當一個人過上朝九晚五的生活,有閒纔會產生愛好,有愛好才能去認識人、去約會。

傑凱說,他在大廠裡碰到很多“優績主義” 的人——好學生、好員工,他們都好像“活在套子裡”。

他理解爲了家庭努力掙錢的生活,但不理解的是,沒有經濟壓力的情況下仍然無法停下。“如果一輩子都在卷,生孩子後又把卷放到孩子身上,這錢不是白掙了嗎?”

有這樣的想法,緣于傑凱的成長經歷。

母親本科畢業於劍橋大學,父親畢業於伯明翰大學,曾在BBC電臺做音樂編輯。兩人年輕時都在倫敦工作,直到母親懷上傑凱的哥哥,他們決定尋找更適合育兒的環境。

“倫敦好的學校附近的房子都很貴,而如果去一個比較小的地方,既能承擔房價,又能讓孩子有不錯的教育。”傑凱解釋。最終,母親在約克找到了一份穩定的鐵路工作,比她上一份工作職位更高,薪酬也更好。父親則選擇辭去全職工作,在家照顧孩子。

“在英國,很少有爺爺奶奶一輩幫忙帶孩子的習慣。”傑凱說,父親因此放棄了音樂事業。

母親因爲工作需要經常出差,一走就是一兩個月,父親陪伴孩子們打網球、看球賽,讓他們得到足夠的關愛。

傑凱(最右)小時候和爸爸、哥哥。

傑凱說,自己的家境算不上富裕,但父母始終將孩子的教育放在首位。他們通過節儉的生活供養孩子上私立學校——不買時尚品牌衣服,節假日也不去昂貴的旅遊目的地。但他們不“雞娃”,而是給他足夠的空間去做自己的決定,犯自己的“錯”。

學業上,傑凱不喜歡刻意用功,只要達標就行。他很少複習考試,更願意把時間花在感興趣的事情上,比如打網球、打遊戲、談戀愛——“反正除了學習,什麼都好”。

然而,到了高中最後兩年,課程難度加大,光靠聰明已經無法輕鬆拿高分。這讓他陷入了抗拒與內疚並存的狀態——他不願投入更多時間學習,又擔心考不好會辜負母親的辛勞付出。

但他的父母不認爲孩子必須超越自己,或達到自己的標準。高中畢業時,傑凱A-Level(英國高中生參加的高級水平考試,是大學招生的主要依據之一)成績並不理想,父母仍然支持他,“既然不想學習,就去做點別的事情”。

於是,他在19歲時gap一年,獨自前往阿根廷,參與一個當地政府合作的志願項目,教缺乏體育資源的孩子們網球和英語。這段經歷讓他充分利用了愛好,掌握了流利的西班牙語,爲之後的職業生涯奠定了國際視野。

傑凱在阿根廷。

“人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失敗的,如果父母在孩子小的時候不給他們空間去犯錯誤,他們到三十歲了才第一次經歷失敗,反而可能會直接崩潰了。”傑凱說,父母的教育讓他更獨立、大膽地去探索想做的事。

等到傑凱和哥哥長大成人,家裡的經濟壓力小了,父母有了更多時間去追求熱愛的事。母親在五十多歲時重返校園,攻讀博士,從商科管理的角度研究分析鐵路行業,如今在約克大學教授管理學。父親在十年前受母親讀博的影響,在謝菲爾德大學重新攻讀音樂專業研究生,回到了興趣領域。

“我和哥哥目前是家裡學歷最低的。”傑凱笑着說。

他承認,個人能夠自由地選擇人生排序,和社會環境有很大的關係。“接受(孩子)可能會‘浪費’一段時間。這在英國挺常見的,我上大學的時候會見到很多二十一二歲纔開始上大學的人,他們高中畢業後先工作了一段時間,才決定自己想學什麼。”

恆藝說,“35歲前一定要做到什麼”的想法,曾在她心裡根深蒂固。她的父母也時常鼓勵她去讀博士,或者“不讀博,就去學點什麼別的”。

“以前我也覺得自己必須走一條穩定保險的路,”恆藝坦言,“我確實拿到了約克大學戲劇影視博士的offer,但沒有獎學金。如果不是遇到傑凱,我也去讀了。”

在傑凱爸媽的經歷裡,她受到了啓發:“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在什麼年齡做都不晚。”

依靠

現在,前方的路有許多未知,但相伴同行的兩個人很快樂,也很自信。

收到裁員通知前,傑凱和恆藝已經決定下個月回哈爾濱領證。被裁員後,考慮到簽證的問題,他們把領證日期提前了兩週。2024年6月28日,是他們的領證日,也是傑凱的離職日。

“認識三天,我就知道我要和你結婚啦。”恆藝看向愛人,傑凱有些羞澀地笑了起來。

爲什麼認準他?我問。

“因爲他就很好啊,很乖。”恆藝摸摸傑凱的頭。

“你知道我們之間誰是老闆了,對吧?”傑凱調侃道。

恆藝說,在遇到傑凱以前,她從來沒想過會結婚,她以爲一直就會什麼都靠自己。和傑凱的相處讓她看到了一段健康的關係是怎麼樣的。傑凱總是提醒她,無論是旅遊時提行李,還是日常的花銷,其實,“你也可以依靠我”。

相處一年左右,她告訴傑凱,想和他結婚。

但傑凱說,感情只有經歷過考驗,才能確定是不是可以永遠在一起。“到中國之後一直都太順了”,直到工作上遇到了問題,“恆藝一直在身邊,安慰我,我們共同經歷了這些挫折後,我才確定了,我要和這個人一輩子在一起”。

傑凱和恆藝的婚紗照。

2025年5月,哈爾濱的一個公園裡,他們舉辦了婚禮。沒有主持人,沒有接親環節,天下了雨,大風差點把婚禮的裝置颳倒了。絃樂四重奏現場演奏了Taylor Swift的《Enchanted》,家人、朋友們從世界各地過來。

儀式上,恆藝給傑凱讀了一首李元勝的詩,《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我想和你互相浪費

一起虛度短的沉默,長的無意義

一起消磨精緻而蒼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欄杆上,低頭看水的鏡子

直到所有被虛度的事物

在我們身後,長出薄薄的翅膀

傑凱哭了很多次。“我之前都沒有抱着希望,能有這樣的一個愛情。認識你之後,我知道我們兩個人什麼都能克服。”

“無論經歷什麼都能過得下去。”他對恆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