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喫茶樂6-2】洪愛珠/Tea with milk

洪愛珠曾造訪英國伊斯特本狄更斯茶室(Dickens Tea Cottage)。圖/洪愛珠提供

戰爭中的拯救人心之物

讀過一本書,一九四九年出版的《中國海員大西洋漂流記》。作者羅孝建,曾任二戰時期中華民國駐英國利物浦領事館人員。戰時,大量閩粵華工參與英國船隊協助運輸補給,飽經顛沛。羅孝建蒐集海員故事,以第一人稱寫成此書。

書中最馳名的一則,是船員潘濂獨自在海上漂流一百三十三天,終於獲救的求生經歷。但我最深刻的幾處小節,則與喝茶有關。那是一九四○年的倫敦大轟炸,德軍砲彈落地,四界轟然巨響。房屋眼看要塌,人隨時可能死。一名英國房東,同時詢問他的華工房客,原句是:「這一下可很重,你要再一杯茶嗎?」

另一則,英國紅十字會在歐陸戰場空投「俘虜包」,給遭納粹俘虜的同胞,俘虜中的華工將內容記錄下來。有茶葉、牛油、乳酪、朱古力糖(巧克力)、白糖、罐頭肉、餅乾、乳粉、麥精粉等物資。清單裡的油脂、肉類、餅乾等,顯然能續命。茶和朱古力,於營養益處不大,但能夠營救人心。

活過二戰的英國人,我見過一些。他們堅毅克己,通常冷靜,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只需再來一杯茶。這些人之中,有湯姆。

英式早餐自然少不了加了牛奶的茶。圖/洪愛珠提供

一天平均六杯茶的英國人

我曾在英國海濱小鎮住過幾個月,一回隨長輩到湯姆家裡參加聚會。湯姆銀髮長臉,典型英國人蒼白帶紅的膚色。他是退伍軍人,腿腳有舊傷,步伐顛簸但脊樑板直,永遠紳士作派,爲女士們提大衣,拉椅背。我當時僅二十出頭歲,他待我一樣。我記得湯姆與他的同袍圍着餐桌,以馬克杯一杯接一杯的喝茶,配最普遍的那種巧克力抹面消化餅,簡單樸素,地久天長。

在那場聚會裡,我沒有年齡相仿的朋友,因此主動爲老先生老太太們泡茶。問他們:"Cup of tea? With milk?"他們感謝我的仁慈,笑瞇瞇而明確地說,是的,麻煩你加一點牛乳,有人要全脂,有人低脂。一或兩勺的糖或不加糖。總之,人人有自己的一杯。我當年是留學生,和一天喝上五杯茶(全國平均是六杯)寄宿家庭的英國男主人學會英國式泡茶和攝取過量。我知道湯姆和他的朋友們需要什麼。借英國茶人Henrietta Lovell形容英式早餐茶的說法,是一杯「強力,溫暖和充滿愛的物體,就像我們期待母親那樣」。

許多英國人日常每天喝的茶,是馬克杯裡扔一兩袋茶包衝出來的。茶葉碎如沙粒,風味絕不細緻,且時常染有廉價濾紙的味道,然而濃郁安神。我以電水壺取新鮮的水,煮沸,第一趟溫杯,第二趟沖茶。英國是硬水,茶湯衝出來黑釅釅,濃得「可使湯匙立起」,加蓋燜茶五分鐘,燜茶是關鍵,不燜不香。馬克杯通常無蓋,就以點心碟倒扣在杯緣去燜。最後添加牛乳,強勁帶澀的茶體瞬間圓潤。

戒不掉的牛奶紅茶嗜好

那個下午,因爲準確供應了各種濃淡的茶,我得一衆英國長輩的許多讚美,和湯姆遠遠的一眨眼。爲其他人類,貢獻微小的時間與才能,是年輕如我,也感到快樂的事。

好些離開英國的人,繼續喝這種Tea with milk,是依賴,也癮,是無傷大雅但抱着才能睡的嬰兒奶臭被。比如《我們仨》裡寫錢鍾書:「每晨一大茶甌的牛奶紅茶成了他畢生戒不掉的嗜好。」買不到英國Lipton茶葉的時候,錢家改用三種中國紅茶摻混:「滇紅取其香,湖紅取其苦,祈紅取其色。」實在是更講究的。

返臺十多年,我亦維持紅茶牛乳的習慣,以一隻爲倫敦設計節復刻一九二○年代的「棕色貝蒂(Brown Betty)」茶壺沖茶。茶膽配方並無固定,最近多用臺灣紅玉勾錫蘭紅茶。紅玉色澤鮮亮、甜香,是腳下土地的美妙出品,而錫蘭茶釅厚,足以支撐牛乳。

每一天,在遙遠的亞熱帶島嶼沖茶,我沒有念頭,只憑肌肉記憶就能熟練完成。非常偶爾,我會想起幾張白裡帶紅的臉,想起像湯姆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