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明:桐山腳下

新華社北京5月30日電 5月30日,《新華每日電訊》“新華走筆”專欄發表記者陳玉明撰寫的文章《桐山腳下》。

桐山,一座沒啥名氣的山。

桐山不算矮,海拔1088米,但因爲太偏僻,離縣城尚有80多公里,也沒聽說有哪個名人造訪過。山上有個藥王廟,但並非古寺名剎。這座普普通通的野山,寂寞地矗立在大別山裡,靜伴秋月春風。

桐山上並沒有成片的梧桐、泡桐、油桐。至於爲什麼叫桐山,當地的說法是,相傳古代有皇帝封此山爲“相山”(附近還有一座“將山”,現在叫將軍山),因“相”字草書與“桐”字相似,後被誤爲桐山。沒有考證,聊備一說。

桐山是安徽、湖北兩省的界山。山的東北側叫桐山村,隸屬安徽省太湖縣;西南側也叫桐山村,隸屬湖北省蘄春縣。

我出生在太湖縣的桐山村。父親本來是蘄春人,30多歲孤身一人從山的西邊搬到東邊——雖然只有十里地,但跨省了,從湖北人變成了安徽人。但我的親戚半數還在湖北,父親12年前去世後,葉落歸根,依然葬回蘄春老家。

畢竟隸屬兩省,桐山兩側的方言有很大差異。父親一輩子都說蘄春方言,母親則說太湖方言。我從小隨母親說太湖方言——蘄春方言也能說,但沒那麼順溜。

山多的地方方言就多。太湖縣裡就有好幾種方言,山區方言與縣城方言區別也不小。我當年去縣城讀高中,經常因爲口音而受城裡人歧視。

太湖縣經常被其他地方的人誤以爲在江蘇。在我們老家,“大”字讀作tai,近似“太”。“太湖”其實就是大湖的意思,顧名思義,太湖縣有個很大的湖——這個湖並不叫太湖,叫花亭湖。

稱 謂

桐山兩側居民,大都姓陳。這邊的陳姓,據說都屬於義門陳,祖上是從江西德安遷來的。

義門陳支系太多,桐山腳下的陳姓也分了幾個支系。我父親和母親都姓陳,但屬於不同支系,早已分譜。父親這一支,屬於義門陳—蘄春莊—英旺戶。

每個支系的族譜上,都定了一個字派排行。比如,我所在的支系字派“遵守道行,士重敦倫。學師復性,華國以文”,母親的支系字派“仁讓昭先德,忠賢啓裕良。家聲長欲振,福祿永興隆”,另一陳姓支系字派“洪受顯佑,永世含昌。文明中正,光大方興”,等等。

在我的支系,我屬於“重”字派,還有個派名“重株”——在族譜上和祖父、父親的墓碑上,寫的都是這個派名,但平時從來不用。當地也有不少人直接按派取名,派名就是正式名字。所以我看到某人叫“陳重×”,就知道他跟我同輩;如果叫“陳敦×”,則比我低一輩。

如果沒有分譜,沿用同一個字派排行的,那就屬於同宗。按當地習俗,同宗屬於“自家屋裡”,一般不能婚配,哪怕已經隔了好幾代人、法律上沒有障礙,否則村裡人會指指點點。

同宗之間一般按輩分稱呼。我父親、母親在各自的宗族裡輩分都比較高,所以我輩分也比較高。村裡不少年紀比我大很多的人,按輩分叫我“太”“爹”“爺”——“太”是曾祖輩,“爹”是祖父輩,“爺”是父輩。對跟我同輩或輩分比我低的,即便年紀比我大很多,我也是叫“哥”“姐”。

蘄春那邊還有個很奇怪的習俗,管同宗同輩的姐姐叫“哥”——也就是說,如果我有親姐姐,我得叫她“哥”,堂姐也得叫“哥”。但如果不是同宗的,比如表姐,還是叫“姐”。不知道這個習俗從何而來。

婚 宴

今年“五一”,我開車從太湖縣城回村裡。山路蜿蜒,時速超不過40公里,開了兩個多小時纔到家。

到家時,正好趕上中午表侄女的婚宴。婚宴很熱鬧,但新娘新郎沒有出場——他們當天早上已經開車去了新郎老家淮北。表侄女在杭州工作,結婚晚,于歸之喜,親友都很欣慰。

表侄女她爸,也就是我的表哥,跟我說,現在大家生活好了,婚宴準備的粉蒸肉等肉菜,都沒多少人吃——放在以前生活苦的時候,這些肉菜上來很快就會只剩下空碗。

喝酒風氣也變文明瞭。我說下午得開車,不能喝酒,也就沒人勸了。

過去村裡辦酒席,需要找很多人幫忙做飯。現在當地有專門辦宴席的公司,提供一條龍服務,辦酒席的人家也不需要操多少心。

種 田

村裡戶籍人口1050餘人,但常住人口僅200多人。年輕人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大多去了浙江、上海和廣東。

村裡老人多,近些年每年去世10人左右,但新生兒去年只有2人。村裡的小學教學點早已撤併,上小學得跑約10公里遠。

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村裡能種田的人少了。村民說,種田的還有40來戶,大多也只種一兩畝,夠自家吃就行。最多的一戶種了近20畝。土地基本是免費流轉。

一家農戶說,他家種了七八畝水田,每年能收穫萬把斤稻穀。一萬斤稻穀,大概能出6000斤大米,每斤大米2.5元。另外,國家有種糧補貼,每畝93元。

成本方面,需要5包化肥,每包約200元。種子國家有補貼,倒是不貴。但人工成本比較貴。山區水田太破碎,插秧、割稻沒法用機器。請人插秧需要10個工,割稻需要6個工,每個工150元。以前還需要人工薅草,現在用除草劑,能省點工夫。

現在種田的大都是50歲以上的老把式,村民擔心,以後山裡的水田誰來種。

肉 牛

我小時候,村裡人耕田都是用牛拉犁。這是個技術活,不是老把式幹不了。

這次回去才發現,現在村裡沒人用牛耕田了,全用小型耕地機。耕地機耕田,不如牛耕翻得深、翻得勻,但速度快、成本低。

耕地機容易壞。一位農戶說,他已經換了四五臺耕地機。現在用的是一臺八匹耕地機,價格3200元,國家補貼800元,自己出2400元。如果請人耕田,要300元一畝。

過去需要用牛耕田,牛是最重要的家畜,在家裡地位遠高於豬狗,牛一般都是養到老死、病死。家裡要是死了一頭牛,那是重大損失,是“退財”。

當時,如果家裡沒有耕牛,用別人家的牛耕田的話,一個牛工價格相當於兩個人工。所以村裡幾乎家家戶戶養牛,還有一個專門的行當——牛販子,從事牛的買賣。

如今,村裡只有極少數人家養牛,養牛不是爲了耕田,而是爲了吃牛肉——我小時候,村裡沒人吃牛肉。

據一家養牛戶說,村裡總共養了七八十頭牛,最多的一戶養了30來頭。養的都是本地黃牛,兩三年可養到三五百斤。村裡養牛都是散養,反正漫山遍野都是荒草。不過冬天需要給牛準備乾草等飼料。

村裡牛肉四五十元一斤,比豬肉貴。但牛的出肉率比較低,300斤的牛可能只有100斤肉。牛骨頭沒人要,牛皮也沒人要,一張牛皮只能賣30元。

村裡有殺豬的屠戶,但殺豬的不能殺牛。殺牛得專門請人,殺一頭牛需要300到500元。

茶 油

村裡也開始有了些新的產業。除了養牛的,還有種油茶籽的。

前些年國家對種油茶籽有補貼政策,免費發給村民樹苗。老朱是種油茶籽大戶,他投資30多萬元,種了百餘畝油茶籽,前年開始掛果,當年收穫8000多斤鮮茶籽,去年收穫一萬多斤,以後產量會逐年增多。

鮮茶籽需要人工摘,一個人一天只能摘300斤左右。鮮茶籽曬乾後,還要人工去殼。四五斤鮮茶籽可曬成一斤幹茶籽,四五斤幹茶籽可榨出一斤茶油。算下來,100斤鮮茶籽只能榨出約5斤茶油。

一斤鮮茶籽收購價在1元至1.6元,也可以就地榨成茶油賣。本地榨油廠每100斤幹茶籽收60元加工費。據說,榨油廠除了賺取加工費外,加工之後的渣滓還可以2元一斤賣到外地再利用。茶油成本比較高,所以售價也比較高,要五六十元一斤。

老朱說,附近有兩家榨油廠,一家榨的油好看不好吃,另一家榨的油好吃不好看。他還是願意選擇好吃不好看的。去年他榨了幾百斤茶油,不過因爲沒有註冊商標,榨出的油沒法在網上銷售。

聽說今年底蘄太高速可能要通車,離村子約10公里處有高速出口。等高速通車了,回鄉會更方便,村民的茶油可能會更好賣,村子也將會有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