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之前 放聲歌唱
記者手記
採訪結束時,樑君健導演說:“希望你有空到蒲公英中學看一看。”
翌日下午,我前往蒲公英中學。蒲公英中學是北京市一所經政府批准的、專門爲外來務工人員子女開設的初中,2018年搬至現在的新校區。學校南校門後面,能看到各式各樣的鮮花彩繪,是老師與一屆屆學生們共同繪製的。不論是這個新校區,還是曾經的老校區,都被記錄在電影《風起前的蒲公英》之中。
《風起前的蒲公英》是由樑君健執導,聯合導演唐韜、劉張鉑瀧共同完成的紀錄片。影片經歷了兩年的拍攝和四年的剪輯纔打磨完成,着重展現了校園搬遷前後,學校、學生以及校合唱團的故事,也講述着其中的成長與離別。影片入圍第17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主競賽單元,並被北京國際電影節推介爲“中國版《放牛班的春天》”,已在全國藝聯專線上映。
樑君健導演在講述幕後故事時不斷提醒我,這些合唱團的孩子們有自己處理生活中喜怒哀樂的方式,有自己對於北京這座城市的獨特體會,而這些,都會轉化爲成長的養分。
我就像那一隻林中的小鳥/努力掙脫衝向藍天懷抱
把創作主題確定爲“成長”而不是以音樂實現逆襲
北青報:您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蒲公英中學?爲什麼想要拍攝這所學校的合唱團?
樑君健:那是在2017年春天。我的一位師兄在蒲公英中學做志願者,他向我推薦了這一題材。
他當時說,一些外來務工人員的孩子在小學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音樂老師是誰,也不會識譜,但他們來到蒲公英中學之後,通過一兩年的訓練,就可以唱出很動聽的歌,合唱團有幾年還參加過專業比賽,據說最好的成績是得到了全國性比賽的第二名。
我立刻被他的描述吸引了。這會是一個特別勵志的故事,我最初的設想是:如果拍攝蒲公英中學合唱團,就可以講述這些孩子們在北京是如何接受教育的,既可以討論外來務工子女的教育議題,又可以展現他們通過音樂獲得自信、取得成就的過程。
2017年4月,我第一次到蒲公英中學,那裡的整體氛圍讓我感受很深。首先,這所學校開在外來務工人員租住比較集中的地方,非常有煙火氣。早上有很多人在等公交車前往地鐵站,去城市的各個地方工作,路邊的早餐店很熱鬧。
當時的蒲公英中學,外立面是葉蕾蕾老師帶着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畫的壁畫,有太陽、蒲公英、各種花草等。雖然當時這個校園的大操場是水泥的,但校園裡有很多植物,包括影片裡提到的柿子樹。學校在每年秋天都會舉辦柿子節,學生們一起摘柿子,一起觀察各種植物,還會對着這些花草樹木學習素描和寫生。這樣的校園氛圍以及孩子們的精神狀態,都給我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我認爲這是一個很好的選題,既有社會屬性,又有孩子們的藝術生活。
但是,開拍沒多久,我發現這個合唱團的演唱水平並不像一開始我們所聽說的那麼好。比如孩子們的聲音條件、訓練的投入度並沒有那麼專業,有時候他們的聲音在互相“打架”,合唱團的袁小燕老師常常需要花時間去維護課堂秩序。在第一年的拍攝中,他們也並沒有接到任何正規比賽的邀約,唯一一次演出就是我們在片頭所呈現的——他們受北京一家酒店的邀請,在酒店答謝會上表演兩首歌,表演效果較爲一般。我們很快意識到,這不會是一個“通過音樂去實現逆襲”的故事。
不過,我們發現,雖然我們所拍攝的故事和音樂專業性及賽事關係不大,但是這些孩子們確實通過音樂以及學校各種各樣的活動,在不斷成長,在這一過程中,有不同的喜怒哀樂,並且他們願意去嘗試表達。因此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決定把創作主題聚集於“成長”,以孩子們的視角看待生活,看他們如何處理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如何理解他們所處的環境。
蒲公英/蒲公英/身體輕/情誼重
聚焦在孩子們離開蒲公英中學之前的時光
北青報:你們的拍攝,比原計劃多出了一年,是因爲第一年拍攝的素材不夠嗎?
樑君健:第一年的拍攝沒有預想的順利。一是因爲學校推後了搬到新校區的時間,而這是我們希望可以記錄的變化。二是因爲我們沒有拍到特別多連貫性的情節和素材——部分學生們的父母大多希望他們回到老家去參加中考,能夠考到好一些的高中,所以孩子們基本在初二或初三年級就會離開蒲公英中學。有些孩子在合唱團剛學會幾首歌,就要離開了。
我們在第一年很努力地拍攝一名叫史甜雨的女孩,她當時是蒲公英中學合唱團的團長。我們慢慢和她熟悉之後,還拍攝了她的家人。她的爸爸是做裝修工作的,我們還跟着她爸爸到城市的各處去拍攝他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細節。但是在第一個學期結束之後,史甜雨便轉學回淮安準備中考。我們就跟着他們一家人從北京站登上綠皮火車,坐了一夜火車到淮安,還拍攝了她在新學校的生活。那之後,我們還去淮安又拍攝了幾次。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我們常常要面對的是,剛和孩子們慢慢熟悉,他們卻要離開了。我們能夠捕捉到的,往往只是他們生活中很小的一些片段。
所以,在拍攝蒲公英中學合唱團的時候,我們傳統的拍攝理念與拍攝習慣無法發揮作用。但是,我們仍舊沉浸在這個選題之中並決定繼續拍攝。因爲我們越來越能夠感受到這些孩子們獨有的視角和精神世界,感受到他們伴隨着音樂和周圍的草木山河一同成長的力量。
最終,我們拍攝了十幾個孩子和他們的家庭。在拍攝過程中,我發現這些孩子們的適應能力很強。我們跟着其中的不少人去了他們老家的中學,看到他們很快適應了早上六點起牀跑操、學習到晚上九點、一邊吃飯一邊看書背單詞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這些少年比我們這些大人更能適應環境的突變、找到自己對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在剪輯過程中,我們最終選擇了四個孩子作爲主角,即張展豪、王路遙、權煜飛、馮小云。影片記錄了他們逐漸離開合唱團、離開蒲公英中學的過程。離開,是人生成長的必經之路。
在拍攝中期,我們也做過一種結構上的設想,想要呈現這些孩子從蒲公英中學出發,回到各自的老家去讀書生活的樣子,甚至想過可以將幾條人物線索並行呈現,去講述更大時空中的人生故事。但後來,我們還是決定聚焦在他們離開之前的狀態。
每個人心裡一畝一畝田/每個人心裡一個一個夢
他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對周圍環境有獨特的體會
北青報:你們嘗試剪輯過其他版本嗎?
樑君健:我們在2020年開始剪輯。在800個小時的素材中剪輯,我們大概有過四五個比較成型的版本。有的版本更偏社會性,會着眼於他們的父母,包括他們所處的更大的社會空間;有的版本會涉及更多的孩子;還有的版本更加集中,完整講述了一兩個孩子的人物敘事。現在公映的這一版,是大家都最爲滿意的剪輯。
北青報:那麼,最後的版本爲什麼選擇了這四個孩子作爲主角?
樑君健:這四個孩子並不是同時出現在我們視野裡的。最早出現的是展豪和煜飛這兩個男孩。他們都很獨特,兩人之間的差異也很大。張展豪比較成熟沉穩,很愛音樂。而權煜飛是班上最矮的男孩,成績很好,但在合唱團卻總是調皮,他還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孩子,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嘗試,這是他特別吸引我的地方。我記得他當時每到週末,就在胸前掛上爸媽給他的一張藍色公交卡,到處去玩,也常常一個人去西單的圖書大廈看書。他的個兒頭不像初一的孩子,還是小學生的感覺,但家長很放心他。後來我發現他是真的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在蒲公英中學,除了合唱團,他還參加搖滾樂隊,參演音樂劇《獅子王》。
我記得特別清楚,那一年的最後一天,權煜飛想坐4號線到頤和園玩,我們就陪着他在頤和園待了一下午。那天冷颼颼的,但他玩得很開心,最後反過來問我們要去哪裡。我說想去天安門廣場拍攝降旗,因爲那是一年的最後一次降旗了。他說太好了,要跟我們一起去。看完降旗,他自己又坐公交車回家了。我覺得他特別朝氣蓬勃,那種氣質一直在吸引着我。與他相處,我能夠感受到,他有着自己與這座城市及周圍環境的連接方式,也有着自己的獨特體會。這也是我們後來更加堅定地把鏡頭聚焦在孩子們身上的原因。
路遙是我們在後來的拍攝中才注意到的。她一直都很靦腆。當時她和權煜飛都是初一年級的。在他們的初一快結束的時候,聯合導演劉張鉑瀧有一次說起,袁老師認爲王路遙唱得不錯,我們才慢慢把鏡頭對準她。但路遙到了初二的時候,像是變了一個人。她突然開朗了起來,主動舉手要當合唱團團長,對音樂越來越感興趣。不過初二結束之後,路遙就回安徽老家上學了。
小云比路遙還要低一個年級,她在我們拍攝的第二年才入學。她的音色很好,一張嘴就驚豔了大家,是當時合唱團裡唱得最好的孩子。
這四個孩子就這樣慢慢進入我們的鏡頭,也是我們能夠拍攝到的、生活變化線索比較完整的人物。
北青報:很多觀衆會好奇現在的他們是什麼樣子?他們看到這部電影,有什麼感受?
樑君健:他們現在都沒有從事和音樂相關的專業,有的在上大學,有的已經開始找工作了,但他們仍然喜愛着音樂。
電影製作完成後,我們就請他們觀看了,還對他們中的幾個人進行了重訪,請他們回憶在蒲公英中學的時光。最終這些重訪並沒有剪進電影中,因爲我們希望影片就結束在他們的少年時代的離別,將未來留給觀衆去想象。
北京歡迎你/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任何境況最終都會轉化爲成長的養分
北青報:在影片中,還能看到一些他們與其他人在客觀條件上的差異。您是如何看待這種差異的呢?
樑君健:在映後交流時,很多觀衆也會談到這個話題。他們都從片中解讀出屬於自己的社會性思考。但是於我而言,在認真觀察這些孩子們之後,我發現他們的想法其實與我們想像的不同。比如他們去往中國網球公開賽,在開幕式上演唱《北京歡迎你》,整個過程裡,他們更多是好奇與興奮。去錄音棚錄音時,他們也玩得很開心。在不排練的時候,孩子們就在場館裡玩遊戲,在地上互相抱着打滾。
在慈善晚宴上,女孩子們看到黃曉明時兩眼放光,像粉絲一樣跑去合影,非常開心。路遙告訴合唱團的袁老師,說她今天非常自豪,因爲是她主動拉住了黃曉明來跟大家合影,她要把這件事告訴所有人。
我認爲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要面對的境遇,對於這些少年而言,任何境況最後都會轉化爲他們成長的養分,這都是他們去見識和思考這個世界的過程,這也是少年身上獨有的成長的力量。
北青報:在電影裡,我看到有一些孩子表達自己還沒有去過北京的一些著名景點。他們對北京是否陌生?
樑君健:我不這樣認爲。或許我們所熟悉的北京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但反過來看,我們對他們所熟悉的北京也是陌生的。比如他們會和我聊起一些地方,我根本沒聽說過,他們卻可以很清晰地說出路線,告訴我怎麼坐車。陌生是相互的,我們每個人對於一個城市都有個性化的體會、多元的感受。在我看來,這些正是值得被記錄下來的事情。
北青報:電影還記錄了孩子們長大的瞬間,比如剛剛提到的路遙舉手當團長,又如權煜飛在參觀自然博物館時乳牙掉了下來……在拍攝時,你們是否察覺到了更多他們成長的時刻?
樑君健:是的。比如權煜飛,雖然他在初一時常常是調皮搗蛋的那個角色,對音樂也沒有什麼想法,但是到了初二,那個秋天他一入學,合唱團開始排練《北京歡迎你》,我們就發現權煜飛很用心,開始仔細琢磨譜子,聰明的他還真發現了袁老師給大家的譜子中有一個小錯誤。我們爲他感到高興——這個小男孩開始進入音樂的世界了。
但是,表演完《北京歡迎你》之後,袁老師感到合唱團的男孩子開始變聲,沒有辦法調和。於是她把合唱團變成女子合唱團,所有男生都要離開合唱團。這時,唯獨權煜飛請求老師把他留下,哪怕是旁聽也好。於是,他又在合唱團待了一段時間。我們發現,有時他會在一旁安靜地聽女孩們唱歌,有時又會弄出些動靜,惹老師生氣。我感覺他希望能夠留下來,但又不知道如何表達。一路拍攝下來,我們都能夠感覺到,他正在長大。
只不過如所有人一樣,“長大”往往和離別緊密相關。
文/本報記者韓世容
注:本版小標題第一行均爲片中的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