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頭──談金馬經典影展

李安導演首度參與策劃「2025金馬經典影展:不是冤家不聚頭」節目選片。(臺北金馬影展執委會提供)

2025金馬經典影展《生死問題》劇照。(臺北金馬影展執委會提供)

2025金馬經典影展《蘇利文遊記》劇照。(臺北金馬影展執委會提供)

法蘭克卡波拉《富貴浮雲》劇照。(臺北金馬影展執委會提供)

2025金馬經典影展前導視覺。(臺北金馬影展執委會提供)

金馬現在有三個影展。

歷史悠久的「金馬國際影展」在每年11月舉行,除了引薦世界電影,綜覽金馬入圍影片,還搭配創投、學院、大師課及頒獎典禮,堪稱年度最大電影盛事。2010年催生的「金馬奇幻影展」少了正襟危坐的嚴肅,讓「看」電影更像在「玩」電影,爲老字號增添新血脈。而資歷最淺的「金馬經典影展」則是無心插柳。

2018年,正逢瑞典電影大師柏格曼(Ingmar Bergman)百歲冥誕,各地影展提前串連製作專題。心想臺灣已有多回類似專題,扛鼎之作在影迷圈也耳熟能詳,既不想錯過又不要循例的結果,就是把柏格曼所有電影一網打盡,數量之大,不可能只是影展某一專題,於是自成一個影展。淺嘗的觀衆也許選擇《野草莓》、《假面》、《哭泣與耳語》、《秋光奏鳴曲》和《芬妮與亞歷山大》這些大作;知之甚詳者可從他早期作品另闢蹊徑,或由爭議之作爬梳當年的內外交戰,甚至發掘他被忽略的喜劇造詣。當然,把握機會一網打盡的,亦大有人在。

誰料活動結束,影迷追問之後還會做什麼題目?遂動了心把某些尋常影展無法執行的狂想拿來實踐。例如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淵博感人的紀錄片《義大利電影課》裡提到的作品都找出來,好好在電影院裡「上課」。除了國家,也做過作者(費里尼、奇士勞斯基全集)、電影運動(捷克斯洛伐克新浪潮)、明星(好萊塢黃金時代女明星)。這次想試試類型(Genre)。

但爲什麼是Screwball Comedy?

Screwball Comedy是好萊塢進入有聲時期後最具代表性的類型之一,描述的往往是荒謬絕倫的愛情衝突。男女主角的對立,是電影敘事的重要主題;聰明俏皮的對白和巧妙世故的劇情,是這個類型必要的元素。和歌舞片一樣,它也爲「經濟大蕭條」時期的觀衆,提供了逃避現實的賞心樂事,更無礙傑出編導明星創建醒目的風格。它的中文翻譯莫衷一是,瘋狂喜劇、神經喜劇、脫線喜劇,皆很常見。卻反而不如「冤家」喜劇更切中要義。索性直揭原名,喧譁之中看能否能取得共識或高見。

另一個原因是李安。他從2018年起做了兩任共四年金馬執委會主席,期間都儘可能看過金馬獎入圍影片。2020那年應該是很喜歡《消失的情人節》,不但私下約陳玉勳長聊,之後還開了一張心水片單請我們轉交。這份片單讓我念念不忘,一來影響我回頭重估李安早期作品,發掘在貌似家庭通俗劇的溫厚表皮下隱藏的喜劇骨血如何有效通暢了現實原有的酸苦;再者,它根本是一分早期Screwball Comedy的必修片單。於是當經典影展要碰類型電影的時候,我斗膽跟他提議一起規劃的構想。沒想到李安一口答應,便趁他去年回臺參加金馬獎,我們從擴展到聚焦,一一討論。就連出席金馬大師課的「索尼經典」創辦人麥可巴克(Michael Barker)也被他邀請列了一分片單。最終決定先把底子紮好,選出1932-1952年間共30部代表作品,構成從七月中旬一路進行到八月初的2025金馬經典影展,標題便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影展可以看到像劉別謙(Ernst Lubitsch)這樣的先驅,在《天堂煩惱》(Trouble in Paradise,1932)讓老千愛上騙子,又在共謀拐騙富婆時不小心「暈船」;不可思議的是明明男盜女偷,卻能保持一派優雅!也可以看到1934年一起爲這個類型定錨的瑜亮雙作:霍克斯(Howard Hawks)的《二十世紀號快車》(Twentieth Century,1934)教擅於情勒的舞臺劇導演用計追回舊情人兼他的女主角,堪稱類型裡的「極端」註腳;卡普拉(Frank Capra)的《一夜風流》(It Happened One Night,1934)則是有效「融合」相看兩厭的富家千金與失業記者。兩大導演爲何一個被法國電影筆記派供在神壇,一個則在美國奧斯卡勢如破竹?看完之後也瞭然於胸。

劉別謙是我心目中最高級的喜劇導演。《妮娜琦珈》(Ninotchka,1939)讓葛麗泰嘉寶演俄國特使,讓冰山美人擴張戲路,卻教蘇聯氣得牙癢癢。《生死問題》(To Be or Not to Be,1942)敢在戰時拿希特勒佔領波蘭開玩笑,還讓片中演員一邊偷情一邊用演技救國,更幽默到令人替他捏把冷汗。

霍克斯的《小報妙冤家》(His Girl Friday,1940)開場長達十幾分鐘的鬥嘴戲是我百看不厭的名場面,儘管男主角把前妻騙回身邊還繼續當他員工的心機在今日鐵定被炎上,但也可把它視作霍克斯對現今政治正確的超前挖苦。

至於卡普拉的樂天,是否過於天真?還是他理解這分信仰在現實維持的艱難,纔對護衛到底的主人翁予以禮讚!《富貴浮雲》(Mr. Deeds Goes to Town,1936)的土包子變富翁,《浮生若夢》(You Can’t Take It with You,1938)的階級和解,能夠俗到令人喜極而泣跟大聲叫好,全賴背後的真誠。

史特吉斯(Preston Sturges)就沒這麼樂天,有時還唱起反調。像《棕櫚灘奇緣》(The Palm Beach Story,1942)宛如「錢」與「欲」的雙重奏,還順便吐槽「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淑女伊芙》(The Lady Eve,1941)嘲笑自以爲明辨是非的男人,眼睛根本被「蛤仔肉」糊到,被騙也是活該。也難怪《蘇利文遊記》(Sullivan’s Travels,1941)讓一個整天想拍嚴肅議題的導演回頭坦承喜劇的尊嚴與價值,會成爲他最被看重的作品。

相較上述玩性十足的電影作者,喬治庫克(George Cukor)沒有棱角分明的個性,但他塑造明星魅力的能耐確實無法小覷。他教《育嬰奇譚》(Bringing Up Baby,1938)走得太前面而被戲院和媒體譏爲票房毒藥的凱薩琳赫本,得以在《費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1940)東山再起。或助初挑大樑的茱蒂荷麗黛以《絳帳海棠春》(Born Yesterday,1950)寫下打敗《日落大道》葛洛莉亞史璜生與《彗星美人》貝蒂戴維斯在奧斯卡影后的傳奇。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金屋藏嬌》(Adam’s Rib,1949)讓銀幕下沒有名分的赫本,好好在銀幕上跟史賓塞屈賽演活了牀頭吵與牀尾和。

類型電影表面上不直接處理社會問題,卻能技巧地反映現實的慾望與焦慮。《妙管家》(My Man Godfrey,1936)的男主角從遊民變成怪怪富家女的萬能僕役;《輕鬆生活》(Easy Living,1937)的上班族因爲一件從天而降的大衣而被誤認爲富商情婦;電影透過他們的奇遇,帶領經濟蕭條時期的觀衆嘲弄了上流社會的炫富奇觀,並非僅只「麻雀變鳳凰」而已。

所以童話也可以變得更有勁道。《午夜》(Midnight,1939)讓落難美女硬闖上流派對成功化身名媛,計程車在此取代了南瓜馬車,而現代灰姑娘的最後選擇,也不是王子而是車伕。《教授與歌舞皇后》(Ball of Fire,1941)共處一室的不再是白雪公主和七矮人,而是學富五車的大帥哥賈利古柏和七名老學究,火辣的女主角芭芭拉史坦葳則是踩在書堆上獻吻,讓書呆子得以藉此「還魂」。

就像《瘦子》(The Thin Man,1934)乍看明明是個有失蹤有兇殺的偵探故事,神探夫妻的打情罵俏整個喧賓奪主,也唯有如此的離經叛道,纔不致步上冷硬偵探的孤獨宿命。男女主角威廉鮑威爾、瑪娜洛伊共演十四回銀幕伴侶,從《孤男寡女》一路變成《盲探》的劉德華與鄭秀文雖已傲視港臺,卻也望塵莫及。

Screwball Comedy從未消失與過時。近期以《青春末世物語》一鳴驚人的新銳導演空音央,便指出劉別謙的《春色平分》(Design for Living,1933)是他人生三大愛片之一,還自道兩者的三角關係互有共鳴。我倒覺得史特吉斯在《淑女伊芙》的配音惡搞遊戲,也在他手上發揚光大。

開始列片單的時候,本屆奧斯卡最佳影片《艾諾拉》(Anora,2024)亦赫然在列。最後集中在1932-1952這最初二十載,除了難以割愛,無論就技術或美學,作者風格與明星魅力,它都是原創力最豐沛的時期,而且有許多仍爲現今觀衆所陌生的絕妙作品。

當你看過祖師奶奶們的調皮潑辣,可能會對桃樂絲黛、芭芭拉史翠珊、梅格萊恩、茱莉亞羅勃茲、珊卓布拉克、麥琪麥迪遜的部分演出,產生某種一脈相傳的感覺。休葛蘭(Hugh Grant)也曾一度被視爲卡萊葛倫(Cary Grant)的傳人,但此Grant真的非彼Grant啊!這次影展卡萊葛倫共有多達八部主演影片入選,他在強悍與軟爛之間的彈性之大,以及掌控表演節奏的恰到好處,難怪能在美國電影協會選拔偉大男星中名列亞席,即使他連一座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都沒有拿過。你也不難發現像《六人行》(Friends,1994-2004)這種在簡單空間創造角色張力的情境喜劇,源頭也在此。

三十部作品對一個影展不算多,但只針對一個題目就很難得也很難做了,這也是經典影展的特色。不是老片就一定經典,而是經典得由時間來考驗。溫故是旅程開始的預期,知新是走出戲院的感動。

這也是爲什麼李安覺得不只觀衆可以從Screwball Comedy得到樂趣,電影人更該取經。相較其他類型,它在各方面的簡約反而更凸顯編導演的功力。編劇要如何從脣槍舌劍吵出朵花來,導演怎麼在有限空間善盡場面調度的職責,演員還要把角色的異於常人變成魅力來源!這些都是最好的教材。

李安自謙不是史柯西斯、塔倫提諾那種對影史與流派滾瓜爛熟的導演,但聽他自述向各式類型電影的取法及開發,讓我不禁好奇:如果請他繼續策劃一個黑色電影(Film Noir)或義大利鉛黃電影(Giallo)的影展,應該會嚇到不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