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5A景區湊熱鬧 這些人愛上「進山打卡」

不去5A景區湊熱鬧,這些人愛上「進山打卡」。(示意圖:shutterstock/達志)

據公衆號《定焦One》報導,「草原的牛馬一隻沒看到,都市的『牛馬』倒是扎堆了。」大陸國慶期間,一位在內蒙古大青山徒步的驢友如此調侃當下年輕人的「進山熱」。

這座隸屬陰山山脈的大青山,因草甸鋪展、奇石嶙峋、裂谷深邃,被網友冠以「人間塞爾達」的稱號,並在過去一年成了京津冀年輕人爭相打卡的「流量高地」。但想要通往「塞爾達」卻並不輕鬆。如果選擇從北京坐高鐵,需要兩個半小時車程到達赤峰後再轉包車顛簸2-3小時,才能最終抵達山腳。

同樣爆火的還有河北蔚縣的麻田嶺。這個被稱作「京郊阿勒泰」的山野秘境,距北京市區200多公里,單程車程超過3小時。可再遠的路,也擋不住年輕人的熱情。節假日裡,麻田嶺山腳下車隊長龍,登山人流蜿蜒至山頂,網友笑稱那是「萬人攻打麻田嶺」。

從大青山到麻田嶺,乃至更爲遙遠的雨崩,徒步熱潮正一路蔓延。山野間的小路,成了年輕人逃離都市、親近自然的新出口,也點燃了一門正在迅速升溫的新生意。

一、逃離5A景區,年輕人爲何偏愛「進山打卡」?

今年中共國慶,在北京工作的Viona也是大青山草甸上的「牛馬」之一。

她報了一個3日徒步團活動,主要徒步地點就是赤峰市的大青山和美林谷。她選擇徒步旅行的理由很簡單:避開5A景區的人流和深度感受草原的秋天。

跟Viona抱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她參加的那個徒步團原本只計劃招40多人,最終擴展成近百人,兩輛大巴車幾乎全部坐滿,甚至在出發前一天,還不斷有人諮詢能否「加塞」。

Viona接觸徒步的時間不算長,去年才正式嘗試。但她從2020年起便在朋友圈頻繁刷到類似麻田嶺等小衆秘境的絕美風景,身邊熱衷徒步的朋友也漸漸多了起來。最終在一位好友的攛掇下,她也開啓了徒步與露營之旅。

北京徒步者(以下簡稱「北徒」)創始人張大鵝對這幾年的徒步熱有着最直觀的感受。

他涉足戶外已十多年,最初只是爲了自己玩,在網上招募同好爬山。一開始,隊伍只有三、四人。那時候去徒步很折騰:去懷柔要到東直門坐公車,去房山得先往六裡橋趕,去延慶則要跑德勝門,遠的路程甚至要花四、五個小時才能到徒步起點。

後來,跟着他徒步的人從三、四人增至十來人,二、三十人。人數多了,便有了包大巴車的條件,大家平攤車費,出行也更方便。漸漸地,大巴車從1輛增到2輛、3輛、4輛……規模越做越大。

隨着參與人數的增長,他把愛好做成了事業。2017年,他註冊了公司,作爲運營北徒的主體。張大鵝告訴「定焦One」,2019年後,徒步迎來了爆發式增長,北徒也成爲北京地區規模最大的俱樂部之一。今年中共國慶期間,他們俱樂部發布了50個活動,幾乎都爆滿。

在張大鵝看來,徒步能從小衆運動發展成大衆風潮,離不開互聯網的推動,甚至可清晰劃分出兩個關鍵進階階段。

第一階段是2010年前後,智慧手機普及讓戶外運動首次「擴圈」。背後的原因很簡單,大家能通過手機高效聚攏。微信公衆號興起的頭兩年,更被張大鵝視作大陸國內戶外運動的「發展元年」。早年他還靠QQ羣發起活動,2014年公衆號興盛後,他註冊「徒步者」公衆號發佈活動,參與的人數一下子多了起來。

信息溝通變得便捷,徒步運動直接從「0.1時代」邁入「1.0時代」。直到現在大部分徒步俱樂部依舊是通過微信公衆號、APP小程序發佈活動。

第二階段是「1.0到2.0的進階」,核心推動力是互聯網打卡文化。麻田嶺、夜爬東靈山、大青山等徒步地的走紅,大多源於年輕人爲打卡拍照、證明「我參與過」,也讓徒步的大衆認知度進一步提升。

如今張大鵝仍常帶隊徒步。據他觀察,多數徒步者是上班族,也就是大家常說的「辦公室牛馬」。他大致測算,北徒的用戶中,80後、90後佔比超80%;若按參與目的劃分,徒步人羣可歸爲四類:重度徒步愛好者、跟風打卡的「網紅地追隨者」、爲拓展社交而來的參與者,以及被朋友介紹加入的新人。

有着25年徒步經驗、被圈內人親切稱爲「X哥」的戶外博主「有貨的X」向「定焦One」道出了徒步走紅的另一關鍵——門檻低。

以北京爲例,一日徒步團費貴的150多元(人民幣,下同),便宜的只要七、八十元,再備點路餐就能玩一整天。反觀市區消費,兩人看場電影、吃頓飯就要好幾百。更重要的是,徒步能帶來更新奇的體驗——深入自然、出片好看,還自帶社交屬性。而且相比騎行、潛水、攀巖等其他戶外運動,徒步初階需要的裝備也不多,甚至一雙運動鞋就能走完簡單的路線。

因此,在X哥看來,徒步本身就有着非常廣泛的羣衆基礎。

北京周邊的一日徒步路線也很「友好」:里程從8公里到20多公里不等,爬升高度低至300多米、高則一千多米,按強度分爲初級、中級和超大強度,參與者可根據自身體力靈活選擇。

每到週末清晨六、七點,牡丹園、海淀五路居、北土橋等地鐵口就格外熱鬧。穿着衝鋒衣、揹着登山包、手持登山杖的年輕人在此集合,一輛輛大巴車將他們送往懷柔、延慶等京郊,甚至幾百公里外的張家口、赤峰。待到傍晚,大巴車再把在山野間奔波了一天的人們送回市區。

這已經成爲了很多年輕人週末徒步的日常圖景。

二、北京戶外的百團大戰

徒步需求的大爆發,讓徒步團數量激增。有網友估算,僅北京地區,大大小小的徒步俱樂部就有五百多個。張大鵝則表示,若將註冊了公衆號的活動組織方都算作俱樂部,實際數字可能更多。

當前的徒步團大致可分爲兩類:AA團和商業團。兩者在運營模式上有着本質區別。

所謂AA團,顧名思義,就是和一羣朋友一起搭夥去徒步,費用分攤的同時也自擔責任和風險。召集人不賺取任何費用,也不承擔法律上的安全保障義務。這本質上是一種自助、自發的戶外活動形式。

商業團則是由具有資質的機構,如戶外俱樂部、旅行社等組織的,以營利爲目的的徒步產品。組織者一般會提供專業領隊、後勤保障等服務,通過服務費賺取利潤。

在戶外徒步剛進入中國時,幾乎都是AA制自發組織。那時候,戶外運動用戶多集中於綠野、8264等BBS論壇,版主發帖召集活動,參與者刷帖報名。

北徒最初也是AA團,但一次徒步活動讓張大鵝徹底改變了想法。當時,他組織的徒步團已頗具規模,每次活動有二、三十人。一次徒步鎮邊城時,突降大雪,全員直到凌晨兩點半才下山。有個姑娘累到虛脫,還是張大鵝把她從山頂背了下來。期間有隊員因害怕而報警,村民和警察都幫忙上山搜救。

這個事件讓他意識到:「如果隊員真的出事,作爲召集人,我扛不住這個風險,這件事不能再這麼玩下去了。」

於是,他開始組建領隊組。最初的領隊組只有六、七人,多是能力強且願意付出的人。那時候的領隊不賺錢,最多免A車費。但長期付出需要回報,否則難以留住領隊,徒步團的商業屬性也由此慢慢顯現——從大家平攤費用,到產生少量利潤後給領隊發補助、獎勵,再到註冊公司、開發APP小程序,形成完整體系。

可以說,隨着戶外運動參與者增多,自發的社羣模式逐漸演進,最終催生了商業團。

目前市面上的商業徒步團,又可細分爲兩類。

一種是自營型團隊,運營者通常具備旅行社資質,購置責任險和領隊險,所有行程自主組建、自主帶隊,服務和安全保障相對規範。

另一種是拼團型團隊,分爲「帶領隊拼團」和「賣人拼團」。前者通過「戶外聯盟」,運營者分別招人並派領隊參團,靠拼車費差價盈利;後者則僅負責線上招募,直接將參與者轉賣給其他組織方,賺取少量差價。但「賣人拼團」一旦出現問題,參與者很難追溯責任主體,維權難度極大。

商業徒步團之所以魚龍混雜,根源在於運營門檻極低。組織者只需在小紅書、公衆號發些風景照,就能召集參與者;無需資產投入,租車即可;不用辭職,週末帶隊就行,甚至有的組織者連基本的戶外經驗都欠缺。有從業者透露,當前很多商業徒步團組織者,更像是勞動力市場上的「零工」。

而低門檻帶來的,是激烈的競爭。有的團隊比拼路線強度,有的比拼拍照技術,但更多人選擇「卷價格」。張大鵝表示,當前市場中,有的玩家背後有資本支持,可「不賺錢換市場份額」;有的則只是「玩票」,不盈利也無所謂,進一步加劇了市場的混亂。

X哥認爲,市面上大部分徒步團都在扎堆發常規路線,缺乏真正的特色。「做商業性質的徒步活動,按理說該有門檻,但很多人把它做成了無門檻生意。長遠來看,這樣的做法必然會被淘汰。」

三、盈利難、風險高,徒步生意不好做

從表面看,徒步熱潮之下,徒步團生意格外熱鬧,但從盈利角度看,這或許並非一門「好生意」。

X哥結合他在北京徒步十幾年的感受指出,一些早期俱樂部原本能在各個地點獨立發團,現在卻多轉爲在東直門東方銀座大廈等地拼團發車。背後原因有二:一是純商業運營難以維持成本;二是老牌俱樂部的老闆和領隊普遍年齡偏大,難以吸引追求高薪資的年輕領隊和隊員,最終被市場淘汰。

若以「能自主發團」爲標準定義俱樂部,X哥估算,北京最多也就一百來個,且未來這個數字還會進一步萎縮。

即便是北徒這樣「活得不錯」的俱樂部,盈利空間也十分有限。憑藉名氣,北徒不愁客源,且團多、用戶多,整體營收相對可觀,但張大鵝透露,單個用戶的利潤很有限,綜合下來僅能基本覆蓋公司運營成本。用他的話說,「能賺錢,但賺得不多」。

爲了拓寬收入來源,北徒也在探索品牌贊助等收入模式。張大鵝半開玩笑地說:「最好的情況是後期發展好了,被大集團收購,作爲一個獨立的部門存在。」

除了盈利難,徒步生意還面臨諸多風險,首要風險來自「天氣」。

春秋兩季最適合徒步,但這兩個季節天氣也最不穩定。有時候一個週末下雨,幾十個團就會全部「泡湯」;若遇突發天氣或意外事件,如強風、道路封閉,不僅要退車退費,長線徒步團還需協調住宿、餐飲等環節,損失更大。用X哥的話說,「靠天吃飯」幾乎成了這門生意的「宿命」。

比天氣風險更嚴峻的,是安全事故風險。徒步的核心是擁抱山野,但自然環境的複雜性,意味着風險難以控制,即便是中低強度路線,也可能因參與者迷路、摔傷、脫水引發意外。現在每個週末,北京郊區都會出現徒步救援事件,輕則擦傷扭腳,重則被困一夜、失溫甚至猝死。

在大陸全國範圍內,徒步者遇難的新聞更是時常出現。中共國慶節前,四姑娘山那瑪峰一位嚮導爲給同伴拍照解開繩索,從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滑墜身亡;今年6月,同樣在四姑娘山,一名16歲香港小夥也因滑墜遇難。

當前,商業徒步團的安全保障,極度依賴組織者的「自覺」。

張大鵝將北徒的領隊團隊視爲「最寶貴的資產」。北徒所有領隊均從內部隊員中培養並參與考覈,一套流程下來,一名主領隊至少需要一年半以上的戶外經驗。

此外,北徒還購置了1000萬公司責任險,併爲主領隊每人配置200萬責任險,還給隊員額外上了30萬戶外意外險。每次活動,北徒都會比行業常規標準多配1-2名領隊,以應對突發狀況。

但並非所有俱樂部都有這樣的實力。很多拼團型小團體,領隊本身就是新手,甚至連基礎急救包都沒有。而這些安全保障舉措,只有在發生意外時才能體現價值。若未發生意外,在很多風險意識薄弱的運營方眼裡,這些投入就是「打水漂」。

更令人擔憂的是,很多徒步新手對戶外風險一無所知。幾乎所有徒步團的公告中,都會明確標註里程、爬升高度、強度係數、路線路況、時間節點、所需裝備,但很多第一次參加活動的隊員根本不看。Viona曾帶朋友參加徒步,對方第一句話就問「中午在哪吃飯,有沒有公共廁所」——在很多小白眼裡,徒步的場景和景區並無太大差異。

張大鵝還曾遇到過穿拖鞋爬山的隊員。他試圖勸退,對方卻反覆強調「體能優秀,肯定沒問題」。結果,剛爬完第一個大坡,這名男生就被「拉爆」了。無奈之下,張大鵝只能把自己的徒步鞋換給對方,自己穿着拖鞋走了18公里山路。

四、在冒險與安全間尋找平衡

從去年至今,Viona共參加了4次徒步活動,每次都有意外發生。要麼有人迷路、要麼有人扭到腳踝,抑或是乘坐的大巴車拋錨了。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沙漠夜徒。那次活動分A、B兩線,俱樂部承諾每條線路都有領隊跟隨。但到分岔口,4名領隊全去了A線,B線只剩5名隊員。凌晨時分,他們只能靠軌跡獨行10公里。

Viona和其他隊員一邊翻越沙丘,一邊吐槽領隊不負責任。她從一名隊員口中得知,這次負責收隊的領隊只是「見習身份」,還自己分攤了車費,無怪乎其全程以自身體驗爲主,幾乎顧不上其他隊員,更談不上「收隊」。

但那一夜的滿月、沙丘與靜默,讓她感到奇異的震撼。月光灑在沙漠上,整片區域宛如電影《沙丘》中的科幻世界。5人小隊行走在無人沙丘,雖害怕又疲憊,卻莫名有種「冒險的快感」。

在張大鵝看來,戶外徒步的最大魅力,恰恰在於這種「不確定性」。

2018年之前,張大鵝是重度徒步者,已走過博格達峰大環線、亞丁線等超大強度長線。他形容徒步時的狀態:好似進入心流,完全沈浸其中,甚至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可以走到地老天荒,走到腿都要斷了,覺得整個天地都裝不下自己。

在對自身能力的極度自信下,他決定開拓一條無人走過的長線——穿越夢柯冰川,祁連山北段最大、最完整的山谷型冰川。但大自然給了他沈重一擊,他差點就沒走出來。原定10天的徒步,他和搭檔在山裡被困了18天,最終只能聯繫有償救援隊脫困。

這次經歷成爲張大鵝的「轉折點」:「如果成功了,我可能會接着開拓第二條、第三條路線,甚至成爲徒步探險家。但失敗也讓我學會『求穩』。」

這種「求穩」也反映在北徒的運營中:收斂冒險精神,提高安全閾值。畢竟,年輕人的需求本身就充滿矛盾——一方面渴望「遠離規則」,體驗自然的自由與未知;另一方面,又希望在「可控的安全感」中享受冒險。

現在的徒步人羣已經跟十多年前張大鵝剛開始接觸徒步時大不相同,那時候大部分徒步的人都是重度愛好者,但現在這樣的人在所有的徒步羣體中不到10%。很多爲了打卡而徒步的年輕人,會更重視行程的確定性,就像拿着PPT:到這個時間點我要看到這個景色。

有時候,張大鵝會惋惜這樣的徒步者喪失了很多不確定性帶來的樂趣——天氣的無常,路線的改變都是徒步路上隨時可能發生的插曲,會導向不同的體驗。

另一大變化是他每次進山看到的垃圾變多了。他們聯合其他俱樂部成立了守望山野,每支隊伍都會配備清山員撿垃圾,但無論怎麼撿,還是撿不乾淨且越來越多。他希望大家能帶着風險意識、環保意識去爬山,絕對不要在山裡扔垃圾,「除了照片,什麼也別帶走;除了腳印,什麼也別留下。」

X哥也認爲,徒步重要的是體驗。市面上徒步團這麼多、領隊這麼多,只有體驗過才知道什麼樣的徒步團、領隊適合自己,以及自己到底適不適合這項運動。

每次被山路「虐完」,Viona都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可沒過多久,她又開始心癢,忍不住再次報名。不知不覺,她的裝備清單已累計花了好幾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