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呂姬特
散文
到現在,布呂姬特對我而言仍是一個謎。
那時候我剛結婚,像孟嘗君家裡一天到晚都有食客,尤其來臺的德國學生。有天Y帶回一個金髮灰藍眼睛的女孩,她就是布呂姬特。她不大說話,眨眼時稀疏的金色睫毛有一層毫光,使得她的眼睛看來慵懶無力,即便一開口,聲音也好像含在舌頭裡咕嚕響,聽的人恨不得伸手去撬開她的嘴。更難忘的是,她明明才二十來歲的姑娘,卻神情嚴肅,兩頰凹陷使得下齶更突出,一張蒼白的臉毫無生氣。
她很少和我說話,來的目的好像就是吃飯。用過餐,Y就和她出門去師大語文班。半年後,我隨Y到慕尼黑求學。沒多久我又恢復孟嘗君的角色,這回來客大多屬臺灣學生。一個週六,Y對我說晚上朋友來,我照例滷了一鍋雞翅滷蛋要待客。晚飯時間,門鈴響了開門一看,Y帶回來的竟是布呂姬特。她不是在臺北嗎?Y答,布呂姬特早就回德國,近日有些麻煩要和他談。他們在客廳聊了很久,我在廚房刷洗,那些細碎的語句順着水流,嘩啦啦地流進孔洞細密的下水道。
水聲中,可聽到布呂姬特偶爾略高的音調,像水槽水管冒出的咕嚕聲,但很快又滾到水槽下。沒多久她奪門而出,Y跟着下樓追出去。我好奇的來到陽臺,黑暗的天空下着雨,從三樓俯瞰而下,布呂姬特在街道的雨中咆哮,Y比手畫腳像要拉住她。突然,布呂姬特一記耳光,狠狠地甩在Y臉上就跑了,這一幕簡直讓人驚呆。
怎麼回事?我問上樓來的Y。「她受委屈,認爲我爲別人說話,就把怒氣發在我身上!」Y嘆氣道。
有陣子,沒有布呂姬特的消息,但她在雨中的消瘦背影,一直烙印心中。尤其,擡頭射向我的那雙被溼淋淋金色長髮半遮的眼睛,閃過像夜空般極其細微的寒光,只有正巧凝視的人才能察覺。
半年後,Y提議去海德堡看布呂姬特。「她邀請我們去哲學之道,半山腰的男友家玩。」從慕尼黑開了三個多小時到海德堡,終於到了布呂姬特和她男友住的半山腰。這是棟非常精緻的別墅,屬海德堡最昂貴的住宅區。客廳有一大片落地玻璃窗,可清楚的看見山下彎路上,來回的每輛小車。時值秋天,山坡上一大片紅黃相間的楓樹,深嵌在藍天白雲上,看得我有種目眩的奇異感,尤其見到布呂姬特帥氣高大的男友後。
那夜,布呂姬特的男友,開了一瓶萊茵河約翰山堡的葡萄酒,那金黃色的瓊漿玉液,真有別於平常我們喝的一瓶二十馬克的紅酒。他們三人在客廳聊到很晚,先回客房的我卻始終睡不着。
想不透,仍是一臉憂鬱的布呂姬特,是如何碰上這個既開朗又高富帥的男友,布呂姬特一定有我不認識一面。
從海德堡回來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布呂姬特的名字幾乎從生活中消失。幾年當中,兩個孩子陸續出生,我差點忘了她。有天在看一部影片,女主角叫布呂姬特,我突然想起她。問Y,布呂姬特還好嗎?看着螢幕連眼皮都不眨的Y,淡淡地說,應該還不錯吧!
我對布呂姬特的好奇,跟不上生活的忙碌和壓力。我常感覺到世界好像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我所感知所看到的,另一部分是孤孤單單的我。
幾年後,回臺灣前,又從Y口中得知一個震撼的消息,布呂姬特嫁給一個猶太人,研究以色列文化的教授,這人大她足足三十歲。「她現住在柏林,要去看她嗎?」Y的問話,稀鬆平常,像在問是否外出用餐。
我又想起多年前雨夜,布呂姬特站在雨中神情孤獨的面容,孤獨是種自由,我羨慕她的自由來去,自由就是對什麼都無所謂吧?
好多年過去,我想我是曾去過遙遠的柏林,拜訪過布呂姬特的。看到她那禿頭啤酒肚的丈夫,她還像那次我在海德堡看到她時一樣,無所謂的漠然。不記得我們談過什麼,好像兩人去散步走得很遠,遠得飛了起來,我跟她一樣都無所謂。有時風來,我沉浮其間,有時墜落有時接近地面,我看到飛得比我遠的她,忽然回過頭來,向我靠近然後穿過我,又無限的遠離…...。
清醒時,我仍想到她,不知她現在過得如何,也許和我有所不同,但仍舊對這世界還是有無限的依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