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先生

散文

一直想記述這個人。

那時我住在慕尼黑大學正門口筆直延伸出去的一條叫「鄔姆」的街道上。我的宿舍福樓,坐落在街道左側的一個大院子裡。那裡住着一名東德人,其他都是亞洲人。有韓國學生、日本學生、臺灣學生和大陸訪問學者。那時中國大陸尚未對外開放,所以沒有留學生。

邊先生是兩位中國大陸訪問學者中的一位,第一次見到他,邊先生正在廚房吃飯,那裡有張長桌子。他正端起鐵鑄湯鍋喝湯,鍋子比他的臉大。看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問道:

「臺灣來的?我叫邊XX!」顯然,他一眼就看出我們之間的不同!

後來,我們在廚房碰到的時間多了,就漸熟悉起來。也因爲我們是同時期住進來的,彼此都客氣些,不像其他久住的房客,擺出老鳥姿態。

「你是研究什麼的?」有一天我問他。

「哲學!」他回答!

「來尋找康德?還是黑格爾?」我戲謔說!

「都不是,我來輸出老子!」言畢,他靦腆笑起來。

說實在,我幾乎沒聽過他用德文和其他人交談。他在這宿舍有一間免費的房間,鄔姆街附近還有一間研究室可用。白天,我偶在走道碰到他,看來他不大上研究室。倒是黃昏時刻,常看他大包小包從外頭提進來。由提袋外觀上看,都不是從超市或百貨公司買回來的東西。

有一天實在太好奇,忍不住問他都買些什麼?他說大多是從跳蚤市場買回來的用品。我聽了嚇一跳,市區在平常日是沒有跳蚤市場,除非搭地鐵到遠處郊區。有天,碰到同住宿舍的另一位大陸女學者陳女士,其實他們的年紀在當時的我看來,都屬大叔大嬸。我問她有陣子沒看到邊先生了。她說邊先生很忙,每天一大早就揹着帆布袋出門,晚上纔回來,也不知他做什麼去了。聽陳女士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德國作家徐四金的《夏先生》。

那天,我很晚才下樓到廚房做飯,在一樓碰到剛回來,正開門要進房的邊先生。我從半敞的房門看進去,不看沒事,看了真是吃驚。邊先生房內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從地板疊起,足足有人高,佔據了半個房間。

「邊先生,你做買賣呀?」我忍不住驚呼。

「下個月就要回大陸了,我把親戚們要的東西都買齊了,他們都盼着我呢!」他側身堵在門口,但我還是從半開的門,看到屋裡層層堆高的各色塑膠袋,及一件隨手掛放的女性胸罩,讓人詫異又羞赧。

週六,我和同宿舍的Y同學,去逛西區的跳蚤市場,遠遠的就看到一個瘦高的亞洲人,揹着大麻袋在人羣中很是顯眼,正想開口喊,Y同學伸手捂住我的口:「別喊,我們看邊先生買什麼?上週他從舊衣回收箱,撿走了我扔掉的胸罩!」

該不是變態?可他連正眼都不敢和我對視過。

我看到他手裡拿着一隻黃銅的舊檯燈,和人討價還價。成交後的他,又續買了一件巴伐利亞蕾絲蓬蓬袖上衣、兩對銀飾舊刀叉、一條三角巾…。

那天,我遠遠看着他,只見他一攤換一攤,麻袋越來越鼓,完全沉浸在跳蚤市場購物的激情中,無暇他顧,即便我們已走到他跟前。可能困難的德文讓他難以表達,我看到他微張的嘴,瞪得大若銅鈴的眼,還有臉上一條條的皺紋,及一顆顆的汗珠。當下,我拉着Y同學離開,當作這天從沒見過他。

邊先生回大陸的前一天,我請他在我的小閣樓吃飯。他喝了不少酒,Y同學送他一隻巴伐利亞藍白啤酒杯,我送他一條故宮贈品絲巾,他連聲道謝,好似什麼貴重珍品。那天他滔滔不絕,充滿自信侃侃談到,愛人和孩子在等他,全村的人也在等他,看他帶什麼回去。喝着喝着,他竟然哭了,非要認Y同學爲乾妹。Y同學說,他上次喝醉時,已認過一次。

我從沒看過如此開心的邊先生,也沒看過如此傷心的邊先生。中年又寂寞的他,從古老蛻變的中國大陸來,與我們在此巧遇。他說啊說的,不斷地說,可能是數月來渴望的訴說,但沒有一句跟黑格爾或老子有關,都是他在跳蚤市場的尋寶經歷。

我想,隔天離開,邊先生應該很滿意這趟來慕尼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