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琴姐
圖/MIYUME
馬祖西莒有名可考的「小倩」有兩位,分居島嶼的西北側坤坵、蛇島一帶,和東北角的菜圃澳、新兵隊、垃圾場到85高地附近。坤坵小倩叫阿雪,做仙時未滿18歲;菜圃澳這位名爲寶琴,是軍中樂園831的紅牌首席,年齡應在三十上下。兩位都是因愛自戕羽化,皆因良人不良、渣男負心。都在苦等許久之後心結難解,選擇終結自己、免除痛苦。不過死後心有不甘,遇到頻道相通的阿兵哥,就會現身哭訴委曲。阿雪可能年紀輕,比較害羞,真正全身現形的機會不常見,只是偶爾調皮的製造詭異情況嚇嚇小兵。寶琴則不同,看過本尊現身的保守估計數十人,可能她在831江湖歷練過、膽識過人、百無禁忌。所以,每次軍友們聚會聊天,三杯黃湯之後,寶琴姐的故事就會加油添醋的被端出來。
有人說寶琴姐姓薛,也有人說姓謝,還有人謠傳她是指揮官之女。估計是那時的島主指揮官也姓謝,他爲了拚業績,簡直把島上的兵當成反共宣傳電視劇「寒流」中的勞改犯一樣,每天有構不完的工、搶不完的鋼筋、水泥、工材、海砂等物資,有人故意挾怨報復抹黑。粗想也知,將軍之女怎麼可能任意埋骨外島、無人聞問,唯一的香火還得靠寶琴姐墓冢旁,七哨的土步阿兵們每月奉獻。萬一他們忘了,還得勞煩衪晚上出來奔波,去跟一線步兵連的菜鳥衛兵索討,嚇得這些可憐的小兵哇哇大叫、屁滾尿流、踉蹌爬行躲回寢室。
其實她只是個苦命的女子,是誤墜紅塵與風塵的折翼天使。三十多年前用最原始的身體,撫慰莒光阿兵哥的寂寞身心、舒解年輕軍士的情慾。
沒錯,她是831的侍應生,也有人不友善的叫「軍妓」。不管她姓什麼?在戰地政務戒嚴時代的外島馬祖西莒,隻身孤單的在異地販售身體,最後連死亡都是冤情。
西莒垃圾場擴建時,要把原來一線步兵菜圃澳連的七哨拆除,同時也把旁邊寶琴姐的家推平。事情來了,據當時莒光鄉長親口說,寶琴姐開棺當天,一切準備就緒,中午原本風和日麗,道士在完成簡單的儀式、焚香燒紙後,烏雲逐漸從北方的海面上壓過來,瞬間大雨傾盆而下。撿骨的土公仔在挖開寶琴姐沉睡多年的靈穴後,掀開腐爛不堪的棺蓋,面前呈現的竟是一副壽衣零亂、身體扭曲的白骨。鄉長還說:棺材蓋內側還有一道道零亂深淺不一的抓痕。唯一的可能就是寶琴姐入殮下葬時,根本就還沒死亡,或許只是休克或是暫時停止呼吸,也就是說寶琴姐很有可能是被粗心誤判死亡而「活埋」。
想想寶琴姐醒來之時四周暗黑,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一身壽衣才知自己被誤葬。在幽暗中飢渴交加,拚命抓着棺材蓋呼喊救命,也不知經過多久才窒息或餓死?難怪她會心有不甘、怨念四溢,多年來到處找可憐的阿兵哥哭泣訴苦。根據實際訪談寶琴姐去世當年的鄉長表示,他對831小姐自殺這件事印象深刻。軍方說法是她吸食強力膠過度,導致休克死亡。民間版的卻直言,是某個夭壽軍官騙財又騙色,哄騙說要與她白頭偕老。結果輪調回臺灣之後就斷絕音訊,還把她多年攢下的積蓄全部拐走。寶琴姐每天一封信,一航次十封情書盼望情郎回頭,得到的卻是一堆「查無此人」的退信。三個月後她萬念俱灰,身着紅衣紅褲,用一條紅布在831的房間內結束自己坎坷的一生。
現在的西莒島七哨遺址,1994年以前是陸高686連的三組寢室,之前的七哨在垃圾場的懸崖邊上。後來垃圾場擴大,把原來的七哨和寶琴姐的家通通拆掉剷平,七哨才改到原686連的三組。不過不管是老七哨和防砲三組,都是寶琴姐的勢力範圍,也都是她夜夜巡行的角頭。阿兵哥如果打瞌睡、不乖,輕者敲腦袋,重則出來嚇嚇你。
1989年中的某個夏夜,約略剛過了凌晨三點,月光銀河閃爍燦爛,陸高686連的三組40砲陣地有個菜鳥新兵正在站哨。忽然聽到背後有女子笑聲,一轉身,45度斜斜的40砲管上坐着一位長髮飄逸的女人。新兵乍看之下還未回神想砲管上怎能坐人?還是個女輕貌美的女人。女子就一邊梳頭、一邊笑着問:「少年仔,我有水嘸?」隨即臉色一沉又問:「爲什麼他要拋棄我?是嫌我出身不好還是不夠漂亮?」再來就淚流滿面,哭得悲愴欲絕。菜鳥這才驚覺,原來之前學長講的故事是真的,不是故意要嚇新兵才亂編的鬼故事,祂真的出現了……寶琴姐。
結果新兵嚇到連滾帶爬,呼爹喊孃的衝回寢室,拿起電話直接搖回連部戰情中心,說是碰到女鬼了,他直接向值班的戰情官表示,寧可被判軍法也絕不上去砲陣地站哨。剛好連長巡視完八槍八砲回來,在戰情通訊班聊天,一把搶過話筒,聽他發抖的報告事情經過。連長反覆的安慰他說沒事,我們又沒害過衪,衪只是太無聊,想出來找人訴苦談心而已。想不到吧!長官菜鳥兩個人,就這樣隔着話筒一來一往一直聊、一直安撫加安慰。直到黎明時分天光微亮,連長要菜鳥去叫據點的班長起牀,交代班長一些事情後,兩人稍事梳洗整理,等太陽出來後就回到連部,記得把行裡整理好一起揹回來。
事實上,寶琴姐也常常巡視祂的「角頭」,從七哨、三組、新兵隊、小圓環到85高地內的寢室,都有祂出沒的記錄。有人曾在月光下,看祂在新兵隊的圓環一圈又一圈的散步,偶爾還哼着流行歌曲。據當年菜圃澳連的步兵戰友口述,他曾被寶琴姐「欺負過」,以下是受害(益)者在臉書上的陳述:「那時下哨後剛睡不久,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香水味道,接着聽到有年輕女人聲音叫我的名字。正覺得奇怪的時候,寶琴姐就壓下來了,她要親我的小嘴,我死命掙扎不從,結果還是被親到嘴脣旁邊,隔天才發現臉頰上多了一個草莓。……我掙脫後很害怕,就趕快跑到上舖跟學弟擠着睡,結果她又上來糾纏我。我嚇到全身一直髮抖,學弟卻問怎麼一直抖,我跟他說有女鬼纏着我。於是我就跑上觀測所的寢室去睡,結果祂還是不放過的追上來,最後竟然在觀測所內被她得逞了,內褲黏黏糊糊的,不過坦白講,確實很爽……」
另外,七哨的步兵半夜站衛兵打瞌睡,也常被身穿嫁衣的寶琴姐現身嚇醒;她有時也會狠狠的從背後敲衛兵腦袋,並且用悠悠的聲音告誡「站衛兵不能打瞌睡,會被水鬼摸掉腦袋、割耳朵喔……」。因爲寶琴姐的家就位在七哨圍牆外隔壁數公尺而已,基於鄰居互助精神,保護阿兵哥就成了祂無法割捨的重責大任。而阿兵哥爲了敦親睦鄰,每月初一、十五也會準備簡單的飯菜、香燭金紙,好好祭拜這位美麗的苦命女子,希望相安無事、平安退伍。但是最怕一、二線換防時忘了交接,或是主持祭拜的老兵退伍時忘了交代;新的單位或菜鳥可能鐵齒而失了禮數,忘了準時招待寶琴姐。不過沒關係,當天晚上就看哪個阿兵哥八字比較輕,或是運勢比較差,祂一定出來好好提醒這些不長眼又不好鬥陣的歹厝邊。
我從軍事看守所出獄後,從一線步兵連被丟到全島最硬的陸軍高砲連。過沒多久,不知什麼原因雙腳大面積感染蜂窩性組織炎,最後搞到無法走路,只好送去島上最高醫療單位──莒光醫院住院治療。進去後每天打抗生素,連續打了三天,打到血管都硬化了,再換另外一隻手打,同樣也硬掉。也才知道,打抗生素時血管好像傷口塗上雙氧水,痛到像會咬人一樣。那時醫院裡連我才三個病患,一個是遺傳了羊癲瘋,但還是被抓來當兵。因爲下部隊後常常發病,本來可以驗退返臺退伍的,就因某次島主指揮官來巡視醫院時,他老兄沒有立即下牀大喊「指揮官好」,所以就被故意刁難,要等到他在指揮官面前現埸發作,纔要覈准他退伍。另外一位是在新兵隊的廁所被鬼嚇到發瘋的新兵,我問他看到的是男是女?他傻傻的笑着說漂亮姐姐,我想應該又是寶琴姐的傑作。但是我也很懷疑,沒事寶琴姐跑去新兵隊的廁所嚇菜鳥幹嘛?雖說也是祂的轄區,但是目的性不足,我懷疑這傢伙應該是聽過連上老兵講過寶琴姐,故意假裝說遇上祂,裝瘋賣傻想騙驗退免當兵。
1990年520郝柏村組閣,陳履安擔任國防部長,照慣例所有外島都要巡視一遍。我因叛亂犯身份特殊,又不良於行的住院。長官們怕部長問東問西,我又回答得太過老實,於是決定把我擡到醫院後方的芒草叢藏起來,等部長走了才把我擡回來。就這樣我在草叢中和蛇鼠昆蟲,度過了一個難忘的上午。那天晚上,不知又是何方神聖駕臨,還是我引來衝煞?瘋子新兵滿病房飛舞奔跑唱歌,因爲病房只有三個病患,院方也不理我們。晚上熄燈時,癲癇學長要去關燈,結果開關漏電,當場被電到發作。我見狀大聲呼救,結果也沒人理,所以叫發瘋的新兵趕快去外面求救。他老兄先是一愣,還在假鬼假怪的唱歌,我只好破口大罵,一路請示他十八代祖公祖媽,並且撂下狠話:「X你娘,你再假裝,如果學長出事,我先把你手腳打斷,再說你害死學長,讓你去判軍法,學長的鬼魂也會回來找你算帳」。結果他低着頭,馬上衝出去找醫生救人。事後想想,不知道是他在關鍵時刻不敢再假裝了?還是怕害死學長後會回來找他報仇?那一刻,我確信他的腦袋是清楚的。
西莒的831位於指揮部下方的西坵村口,每週四上午,我們固定要上莒光日教學,小姐們就要到醫院「裝備檢查」。帶頭大姊叫「春美仔」,又黑又壯,估計體重絕對超過80公斤。出口成髒、煙不離手。這羣鶯鶯燕燕大姐們檢查完後,邁着雄壯的步伐、挺着粗胖的身軀,開始在醫院裡逛大街。不知幸或不幸,癲癇學長和瘋子新兵去上莒光日,只剩我一個無法下牀的躺在病房。春美仔一看見獵物,馬上跑過來舔着我的臉頰說:唉唷喂!可憐的少年煙投仔桑,你奈昧行路,阿姐甲你惜惜,要記得出院來找阿姐「交關」,第一次免錢算是沙咪斯。我只好展現大男人氣慨講:嘜靠北,等林北出院你就知死。
那年的農曆過年,步兵1營2連和4營3連的老兵,在831喝酒爲了搶眉角打羣架(我確定絕對不是搶美眉,因爲侍應生的品相都太有特色)。那天我剛從輔訓隊出來過年放假三天,理個大光頭,就站在石牆上看他們打成一團,第一波憲兵來時反而被對方聯手毆打。我哈哈大笑看戲,後來軍法官來抓人,問我爲什麼在這不跑?我回說戲還沒看完、又沒打架,幹嘛要跑?他瞪着大眼,覺得這個光頭二兵菜鳥很怪,也就不理我了。
翌年初,馬祖西莒的831熄燈了,待我驚覺時已經人去樓空,本來想去買張票留做紀念的。而原來的房舍被西坵的雞嫂佔去養雞,有阿兵哥戲說:走了大雞,卻來了真雞。這幾年我幾次返回防區,每次經過這棟白色建築物時總在想,如果寶琴姐的魂魄還在裡面,都四十年了,她應該會很孤單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