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打出軌姑父的小叔,在爺爺死後成了全家公敵 | 人間

相安無事的這些年,手足間矛盾在靜靜地積壓,進一步激化,它終於等待了這個適當的時機,發出巨大的能量。

配圖 | 《都挺好》劇照

“弟,爸剛走了。”大姑語氣過於冷淡,感受不到一絲情緒上的波動。

我父母趕到病房,在那裡見到已經沒有生命體徵的爺爺。他的親人,圍成圈站在身邊,低頭啜泣。我的奶奶,渾身顫抖,被小姑和小叔攙扶着,才勉強撐住不倒下。

不久前,我們一家回到了老宅,和親人們還沉浸在春節過年團圓的喜悅當中。此時爺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然是與他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

病牀里長久的靜默被小叔的聲音打破:“既然爸過世了,關於以後媽養老的問題,我們是不是需要坐下來好好聊聊了?”

“爸還沒有下葬,現在就來說這件事不合適。”小姑擦乾眼淚,轉頭瞪弟弟一眼。

“這個問題遲早都要商量,有什麼好迴避的?”大姑冷着臉,目光落在妹妹身上。

“夠了!你們有沒有良心。”父親忍無可忍,終於爆發。

他的目光掃視了其他兄弟姐妹,滾燙的怒火從胸口往喉嚨裡竄。

在過去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裡,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都在努力維繫着家庭關係的微妙平衡,將家庭內部的積壓的矛盾埋在心底。而如今,爺爺的過世,撕開了這個家庭長久以來僞裝的脈脈溫情。

爺爺出生於1938年,曾是一名抗美援朝的老戰士。抗戰勝利後,他放棄留在徐州的機會,攜妻子和3個年幼的兒女回到久別的故鄉。回到家鄉後,轉業到家鄉的一家國營鐵礦,兢兢業業工作到退休。

我父親在家中排行老二,是家裡的長子。1962年他出生於徐州,直到10歲那年,纔跟隨爺爺奶奶回到家鄉。儘管他不是家裡的老大,可是作爲長子,他註定要挑起大家庭裡頂樑柱的角色。

從他記事起,父親經常出差,而母親心思全鋪在教導學生上,幾乎很少在家。從5歲開始,他既要幫着大姐料理家務,又得照料下面兩個弟妹的吃喝拉撒。

爺爺奶奶工作忙自然家務都落在大姑肩上。每天早上五點起牀做好全家人的早飯後,才背上書包去子弟校上學。放學後,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準備做飯。連竈臺都夠不到的個子,腳踩着小板凳,雙手拿着鍋鏟,在冒着熱氣的鐵鍋前翻炒攪動。炒菜的時候,水不慎濺到油鍋,那雙皮膚白皙嫩滑的小手上,疼得她大哭。

廚房一片狼藉,大姑忍着痛繼續做飯,另一邊臥室裡,父親要照顧還不到兩歲的小姑,除了餵奶、換洗尿布之外,還要隨時哄睡。時間就久了,姐弟倆配合越來越默契。

在那個年代,家中年長的孩子總是要承受更多的責任。大姑和父親的早熟懂事在爺爺眼中,成了理所應當的事,因爲他作爲家裡的老大也是如此。

爺爺的脾氣不太好,對自己的兒女缺乏足夠的耐心。他總是挑剔大姑做飯不夠可口,嫌棄父親連襪子都洗不乾淨,甚至常常當着小姑的面,數落姐弟倆:“養你們這麼大,怎麼就不能替我和你媽減輕點負擔?”

隨着小叔的出生,家裡的情況似乎發生了改變,曾經忙碌的爺爺開始迴歸家庭,開始親力親爲照顧四個孩子。他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小叔身上,卻忽視了其他三個兒女。在爺爺看來,三個兒女已經長大,似乎不再需要父母的陪伴了。

向來不關心姐弟三人成績的爺爺,開始關心起他們的學習情況。父親的學習成績屬三個子女裡最差的,爺爺痛心疾首,對父親嚴加管教,動輒打罵。可高壓之下,兒女們的學習依舊不見起色,反而引發他們強烈的厭學情緒。

父親時常逃課,和同學外出下河撈魚,上樹掏鳥蛋,溜到地裡偷別家的玉米,在屢次被抓後,他被吊在房樑,光着上身,遭到爺爺一頓又一頓地毒打。

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趴在牀上,背上的道道傷口撕扯,疼得他只得張嘴咬着捏緊的拳頭,眼淚橫流。

父親的自暴自棄讓爺爺相當失望,於是將他兒子叫到跟前:“再不聽話好好上學,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父親沒有反抗,但心裡的怨和不甘始終沒有散去。他不得不服從父親的安排,再也不貪玩,開始努力唸書。那時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考上技校後,儘快逃離父母身邊。

父親上了技校後,很少回家,除了在每月生活費用完,連飯也吃不起的時候,纔會回家一趟向爺爺拿點生活費維持日常開銷。奶奶見他整日在外面晃盪,沒好氣地罵道:“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兒子?”

其實父親也想成爲他們的驕傲,只不過,她和爺爺的眼裡從來看不見他的存在,他永遠都是那個不聽話、不上進的逆子。

幾年後,大姑嫁人,父親從技校畢業,分配到爺爺就職的同一家國營鐵礦,成爲一名工人。他終於可以賺錢貼補家用,看似經濟獨立,可每月三分之二的工資必須交給奶奶,此外還要負責供養弟弟上學。

工作的第7年,奶奶急匆匆託人替父親相親,以年紀大爲由,逼着29歲的父親儘快結婚。他和母親談戀愛不到一年,便在雙方父母的催促下結了婚。

婚後,我父母搬離了父母家,新婚甜蜜,兩人的日子過得很舒心。但也因父親繼續上交工資的事,母親與他時常爭吵不休。當年大姑知道此事後,還爲此替父親挺身而出,出面據理力爭,緩和了父親和爺爺奶奶之間的矛盾。

幾年後,小姑在父親的幫襯下,考上師範校,畢業後成爲鐵礦託兒所的一名幼師。而小叔,在職高畢業後,也隨父兄進入了國營鐵礦。兄弟姐妹四人就這樣都留在了父母身邊。

都說有出息的孩子,註定要高飛,而沒有出息的孩子,就留在父母身邊。在爺爺的眼中,自己的四個兒女都沒能替他圓上大學的夢。他和奶奶的心裡始終有遺憾。

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本想子女們成家後,過上舒服悠閒的退休生活,卻不料真正的煩惱也隨之而來。

性格柔弱內向的大姑,在35歲那年遭遇丈夫出軌。

得到消息的爺爺當即打電話叫三兄妹趕回來,勢必要找替大姑討公道。父親帶着小姑、小叔在第一時間趕到大姑家,見到了滿臉血污已經被打得趴在地上的大姑。

小叔見狀衝進廚房提起菜刀,若不是父親及時抱住他,估計就要出大事。向來強勢的小姑,堵住了想溜門而出的姑父,朝着他放狠話:“馬上籤離婚協議,淨身出戶,否則明天一早學校升旗儀式,我們三兄妹就到升旗臺上,告訴全校師生你是個道德敗壞的渣滓!不信你就試試!”

“我立馬叫110,去派出所說,讓我姐去醫院驗傷,看你敢囂張!”父親跨步上前揪住對方衣領。

三兄妹從中周旋,大姑得到了20萬的補償,卻讓出了表哥的撫養權。心灰意冷之下,她決定聽從弟妹們的建議,搬回老宅與爺爺奶奶同住,順便照顧年邁的老人。

然而,平靜的生活很快起了風浪。小叔提出結婚後要與父母分家,女方父母要求男方購置新房,爲此,爺爺不得不向其他三個兒女開口借錢。

令他沒想到的是,就連一向聽話順從的父親也斷然拒絕。三姐弟的態度引起爺爺的不滿,也讓小叔埋怨哥姐的自私。

在涉及個人切身利益的問題上,血緣亦是經不起考驗的。四兄妹原本和諧親密的關係漸漸出現了裂痕。

爺爺最終拗不過小兒子,拿出了大部分養老的錢,替兒子買下新房。三姐弟表面沒有反對,實則心裡對父母的偏心大爲惱火。這件事後,父親和小姑總以工作忙爲藉口,減少了回家探親的次數,也刻意疏遠了兄妹間的關係。

每逢春節的時候,各自忙於工作的兄妹四人才會回到老宅,陪父母吃一頓年夜飯後,又匆忙迴歸自己的小家,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爺爺因年輕時在戰場多次負傷,上了年紀後身體每況愈下,加上父親兩年前調離鐵礦到隔壁縣電力公司,他開始頻繁地給子女們打電話,讓他們回來陪陪自己。

年輕的時候他和奶奶忙於工作,總想給兒女們更好的物質生活條件,但卻從未嘗試去了解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在孩子衆多的家庭裡,每個人分到的愛屈指可數。

遺憾的是,如今爺爺想要盡全力彌補修復和子女們的關係,卻再也沒有合適的契機。

不幸的是,2015年10月底,爺爺體檢時被查出胃癌晚期。這個經歷了槍林彈雨洗禮的老戰士,表現得異常坦然鎮定,彷彿他已經預料到自己的人生即將走到盡頭。

子女們聽說他的病情後,自亂陣腳,大姑和小叔主張保守治療,父親和小姑堅持送爺爺入院治療。兄妹四人在老宅的客廳裡爭執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氣得爺爺血壓飆升,立刻被送往醫院。

可是入院治療後,家裡又面臨誰來照顧的問題。奶奶此時不得召集全家商量解決方案。父親、小姑和小叔都要上班,唯獨大姑已經退休,只能由她長期照顧父親。

大姑甚至沒有反駁,接受家裡的安排,照顧生病的爺爺,以及患有糖尿病的奶奶。而父親大概兩個月來看望一次,而小姑、小叔家距離老宅不遠,每隔兩三天就去幫襯着大姑照顧老兩口。

手術後,又經過6次化療和4次放療,爺爺的病稍有起色。眼看又要臨近春節,家裡便商量着讓他出院休養觀察,回到家後,一家人迎來了2016年的春節。

像往年那樣,我們一家從隔壁縣趕回老宅,和父親兄弟姐妹們圍坐在桌上,陪着爺爺奶奶熱熱鬧鬧吃着年夜飯。當天,除了爺爺出院,還得到了一個好消息:我順利畢業,成功入職銀行。

爺爺奶奶臉上有了久違的笑容,他們最喜歡的孫女找到了好工作,奶奶當着衆人的面遞給我厚厚的大紅包,反覆叮囑要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好工作。或許是想到自己的孩子沒有出人頭地,便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家裡的第三代人身上。

可爺爺卻沒有察覺到小姑、小叔臉上略有不滿的神色,畢竟表姐和表哥都還沒找到稱心的工作。氣氛忽然變得格外沉悶,年夜飯就這麼潦草吃完。

新的一年,帶着好的期許,生活似乎又恢復到原有的樣子。但就在這時候,爺爺的病情卻突然急轉直下。

從開始出現症狀到入院不過三天,姑媽寸步不離地守在父親身邊,讓他得到了最好的照料,兩天後的早晨,爺爺病危。

我父母親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可是爺爺已經沒有生命體徵。他想起了這些年父親對他的忽視,自己像一塊夾心餅乾,在父母和兄弟姐妹之間,既享受不了父母的愛,又不得不承擔自己身爲兄長的責任。

一個從來都不被看見的孩子,極度地渴望被愛,被人看見。父親少時的叛逆和不羈,都在展示自己受的傷害有多深。

爺爺安葬當天,從墓地回到家,奶奶便召集所有的子女,她要宣佈一件重要的事。

她平靜地告訴子女們,爺爺在過世前,曾留下遺言,她以後跟着小叔一家生活,她過世以後,老宅歸小叔所有,至於她和爺爺的存摺裡的20萬,四個兒女平分。

奶奶的這番話在家裡掀起了軒然大波。作爲最大的受益者,小叔當然很樂意,可對於父親、大姑和小姑來說,這顯然不公平。

尤其對於從小委屈自己爲家庭付出的姑媽和父親來說,心中難免會覺得父母過於偏心,自己對家庭的付出不但得不到認可,竟然連物質的補償都被剝奪了。

然而奶奶堅定的語氣彷彿在告訴所有人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對於長期得不到父母關注的孩子來說,這件事就如同火藥的引線,徹底引爆了整個家庭潛藏多年的矛盾。

小姑憤然拍案,起身跟小叔吵起來。隨後我父親、大姑加入舌戰,往日裡相互扶持的兄弟姐妹四人,吵得不可開交, 甚至破口大罵對方,當場相互爆料各自的隱私。

相安無事的這些年,手足間矛盾在靜靜地積壓,進一步激化,它終於等待了這個適當的時機,發出巨大的能量。

爭吵過後,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誰也不承認奶奶口中的遺言,堅持要求奶奶公平公正處理。眼見子女們爲爭遺產撕破臉面,奶奶氣得中風住院。

入院後,她不理睬兒女們,拒絕他們的照顧,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把父親叫到跟前。

我問父親奶奶當年跟他說什麼。他只是淡淡一笑,平靜地回答:“她說自己當了一輩子的教師,卻教不好自己的孩子。以後,她想搬到我家由我父母來照顧她所剩不多的日子。”

但奶奶的要求,母親堅決不同意。我當時不理解母親爲什麼不願意,後來我才明白,母親和奶奶之間婆媳矛盾由來已久。

父母親結婚時,奶奶反對父母擺酒席,母親嫁到婆家,沒有彩禮不說,連婚禮擺酒都省了,而更讓我母親無法忍受的是,父親成家後還要上交工資,貼補家用,供弟妹上學。

小叔結婚時,大擺酒席三天,嬸嬸得到奶奶給的彩禮兩萬,並且爺爺還拿出養老錢替他們集資單位的適用房。我父母默默忍受,可心裡全是委屈和埋怨。

奶奶出院後,安置在何處又成了難題。她中風後,腿腳不便無法獨自生活,父親不得不聯繫兄弟姐妹協商解決照顧奶奶的事。電話裡,小叔提出一個方案:各家按月輪流照顧奶奶。

大姑、小姑和小叔家與奶奶的老宅距離近,的確方便照顧,但我家在隔壁縣,來去要花費幾個小時,我父親不會開車,接送奶奶不太方便。況且,以奶奶的身體情況,也不能奔波勞累。

父親據理力爭,試圖說服自己的姐妹、弟弟,提議各家每半年輪流照顧奶奶。沒有人聽他的建議,甚至不等他說完掛斷電話。父親的姐弟妹三人此時空前團結,逼着他答應各家按月輪流照顧奶奶的決定。

他們無視奶奶的意願,便替她決定了如何養老。小時候,奶奶因爲忙忽視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孩子長大了,他們眼裡再也沒有母親。

奶奶最終被安置在了老宅,獨自居住,由大姑、小姑和小叔按月輪流照顧。他們的照顧,就是每天爲奶奶送去三餐,其餘時間便去忙着各自的工作,或者去帶自己的孫子。

每次我抽空回去看望她時,掀起門簾,見到奶奶倚靠在牀邊,對着窗口外的風景發呆。她的頭髮已經全白,臉上的皺紋像道道縱橫的溝壑。她年輕時那雙溫柔清亮的眼睛,早已在歲月的侵蝕下失去光澤。

起初,她還能拉着我的手,跟我絮絮說起她和爺爺的往事,後來,她連我也不認識了。

父親不忍奶奶獨自生活,便和母親商量讓奶奶搬到我家養老。母親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奶奶搬去我家,父親便只好搬去與奶奶同住。父親的腰曾受過重傷,長期獨自照料奶奶,讓他的舊疾復發,不得不回到醫院進行理療。

父親住院治療後,照顧奶奶的責任又落到姐姐和弟妹身上。小叔爲此上門責罵父親裝病,故意推卸責任,昔日親密的兩兄弟爭得面紅耳赤,兩人的關係鬧得很僵。

儘管父親在治療後,重新回到老宅照顧奶奶。他的兄弟姐妹卻對他冷淡至極,時常對他“丟下”奶奶不管的行爲,大肆冷嘲熱諷,還在親戚鄰居面前故意罵他不孝。

往後的幾年,奶奶雖處於半癱瘓的狀態,好在病情穩定,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熬過來了。也許對她來說,爺爺的過世已經帶走她的精神世界最重要的部分,能夠活着已經是她最後的掙扎。

2023年3月7日下午,還在埋頭工作的我,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她語氣平淡地告訴我:“你奶奶走了。”我猛地想起了小時候每年暑假,她和爺爺在汽車站接我,向我招手的情景。

從小到大,他們對我寵愛備至。過年我的壓歲錢是所有孩子裡最多的,每次我會老宅過暑假,爺爺總要提前買好我最愛的椰蓉麪包和李記豆沙餅,而很少做飯的奶奶會親自下廚做辣炒魷魚、麻婆豆腐、紅燒牛肉。她還會悄悄將藏在櫃子裡的夏威夷果拿到我面前,告訴我:“快吃吧,別跟其他人說。”

父親兒時得不到的偏愛在我身上得到了彌補,可是我終究不是父親,他也感受不到父母的遲來的愛。而爺爺奶奶對我的偏愛,在家裡的其他孩子看來,未必不是偏心。

我成了孫子輩裡的衆矢之的。連同我弟弟在內,所有的表哥表姐都對我充滿敵意,因爲我搶走了本應該屬於他們的愛。

當天,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宅,在那裡我見到了躺在冰棺裡的奶奶。所有人都在場,我的長輩們用一種鄙夷的眼光上下打量我。

小叔沒好氣地指責我沒有在牀前盡孝道,平時裡藉口忙於工作。接着大姑不住地搖頭說我這個白眼狼不值得奶奶對我這麼好。父親見他們如此,忍無可忍之下朝他們大吼閉嘴。

場面一度失控,如果不是小姑父及時出面制止,手足在靈堂大打出手的場景,大概我們一家會淪爲整個鐵礦家屬區茶餘飯後的笑柄。

按照習俗,奶奶將在去世後的第三天火化入葬。治喪期間,父親沒有和小叔說過一句話,對大姑和小姑也是冷臉以對。他責怪他們的疏忽和自私,在他們照顧期間,讓奶奶不幸感染新冠,這才導致病情急轉直下。

奶奶安葬後, 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再次回到老宅商量如何分配遺產。

大姑拿出爺爺患病後不久的一段錄音。錄音裡爺爺的聲音虛弱無力,但口齒清晰,話裡提及了自己對大女兒多年的虧欠,打算將老宅交給她和老四共同所有。

錄音反覆多次播放後,小姑當場憤然質問大姑:“當時只有你和爸在場,誰可以證明爸對你說的是他的真實意願?

“現在連媽也走了,這個錄音根本不能算數。況且媽生前說過,老宅歸我!存摺上的錢咱們平分。”小叔坐在原地不動,提高音量。

小姑的冷眼環視其他三人,對着父親說:“二哥,你覺得遺產怎麼分配合理?”

“爸媽生前沒有立遺囑,按照法律規定,應該我們兄妹四人平分。父親說話時望向小叔。

“不可能,有媽的遺言在前,現在有大姐手裡父親生前的錄音,你和老三難道要違背爸媽的意願?”小叔再也坐不住,與父親爭執起來。

“沒有律師公證的遺囑是沒有法律效應的。”小姑不甘示弱。

“你們不信沒關係,我找律師來問清楚。”大姑向小叔使了個眼色。

“既然談不妥,行,我打電話立馬讓律師來。”小姑隨手撥通律師的電話號碼。

通話結束,氣急的小叔上前抓住小姑的手,奪過手機摔在地上。小姑愣住了,在一旁的父親上前制止:“你這個當弟弟的,怎麼能這樣對你姐?”

“我的事用不着你來管。”小叔理直氣壯的態度激怒了父親。

父親從沒以兄長的身份威壓弟妹們,哪怕是小時候小姑賭氣離家出走,小叔和同學鬧矛盾打羣架,他都沒有過分地責怪,反而是嘴上說着不省心,私下裡替他們解決好所有的問題。

“我難道還管不了你?”父親火氣很大。兩兄弟相持不下,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大姑試圖調和卻被無視,被小姑拉到一邊,叫她不要插手。

小叔掀翻了飯桌,指着父親的鼻子怒罵滾出去。父親據理力爭,說出當年自己供養小叔讀技校的舊賬,罵他不懂感恩,損人利己。

就在兩人相持不下,就要大打出手的時候,律師上門了。多虧律師趕到,兄弟倆纔沒能打起來。當着律師的面,兄妹姐妹四人都相繼告知了自己的訴求,還不等律師給出法律意見,小姑和小叔又吵了起來。

三個半小時的爭執沒有商量出結果。由大姑提議,先由律師瞭解情況後,再另行約時間商量遺囑分配的事。

自此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回過老宅。

我從他日漸沉默的背影,感受到了他的失望和痛心。他是家裡不受歡迎的那個兒子,得不到父母的重視,還要爲這個家庭奉獻,拉扯弟妹長大,供養他們上學,換來的不是理解,反而是怨懟和不滿。

自從爺爺過世後,他和兄弟姐妹們多年維繫的親情,變得疏遠,甚至背道而馳。

我訂婚那天,已經戒酒多年的父親,他激動地在家喝了半瓶白酒。他兀自喝着酒,雙眼發紅地講着自己的過去。

6歲的時候,他高興地提着剛買的豬肉回家,回到家反倒被爺爺責罵捱打。捱打的原因是,回家太晚讓弟妹餓得嗷嗷叫。

當年他考上高中,爺爺奶奶不同意他入學,勸他讀技校。只爲了日後能參加鐵礦招工。家裡孩子衆多,經濟拮据,必須得有人做出犧牲。

工作以後,父親的薪酬也不高,奶奶讓他上交工資暫時替他存銀行,他沒有絲毫猶豫,等到他和母親結婚需要用錢的時候,奶奶也不肯把錢還給他。

我9歲那年,家裡的條件改善,父母打算拿出所有的積蓄買套新房。父親東湊西湊還差4萬,無奈之下向爺爺開口借錢,奶奶怎麼也不同意。

父親跟我說:“我只是想得到應該屬於我的那一份補償。”

兩個月後,小姑打電話讓父親回老宅,提出要採用律師的方案解決遺產分配的問題。父親趕回老宅後,才發現事情遠比他想得複雜。

這次家庭會議,大姑和小叔私下達成了共識,提出了按照奶奶生前的意願,將老宅留給小叔獨自繼承,存摺裡的20萬按份額平均讓四個子女繼承。

小姑細數了過往爺爺奶奶如何偏心出資爲小叔全款買房,以及明裡暗裡幫襯小叔的事,接着拿出了一封自稱是爺爺的手寫信,這封信落款時間是2015年12月21日,信中提及“老伴兒過世後,老宅留給最需要的兒女。”

這封信的出現,像驚雷觸動了其他三人敏感的神經。

小姑將手中的信當着律師的面分別遞給父親、大姑和小叔。父親看着信中熟悉的字跡難以置信地問了一句:“這到底從哪裡來的?”看完信後,臉色難看的小叔與大姑嚷道:“不可能,這是假的!”

小姑堅持聲稱這封信是爺爺在去世前留下的,當時,她曾親眼見到爺爺親筆書寫,不信的話可以拿去專業的機構鑑定。

至於奶奶過世後沒有及時拿出來,是不想在沒有律師的見證下就貿然拿出這份手寫遺囑。而現在已經到了必須儘快解決遺產問題的時候。

律師根據這份手寫遺囑的落款日期,確定是在爺爺臨終前不久,信紙背面浸潤的墨水,說明這信是用手寫,但這份遺囑也存在瑕疵,即寫完信的時候,並未正式公證。

一旦能證明這確實爲爺爺親筆所書,那遺產自然分配自然要按照爺爺的意願。而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要確定誰是那個最需要的人。

大姑這時說起了自己的艱難。從小拉扯弟妹長大,初中上完後,就被父母逼着招工貼補家用,嫁人後又遭到丈夫的背叛,人到中年不得已回到父母家,承擔起大部分父母養老的責任。老宅,是她最後的安身立命之處。

小叔堅決要將這份手寫遺囑送去鑑定,他始終認爲爺爺對奶奶百依百順,奶奶的遺言就是爺爺的意願,身爲子女違揹她的意願就是不孝。遺產分配必須按照奶奶的意願執行。

父親提議將這封信送去鑑定,若鑑定無誤確實爲爺爺親手所寫,他們兄弟姐妹之間要以各自經濟狀況評估誰來繼承老宅,否則就按法律均分財產。

一個月後,鑑定機構的結果出來了,確係爲爺爺親筆所書寫。大姑再次拿出了爺爺生前的那段錄音,與小姑對峙,而小叔聲稱信裡提到的“最需要的子女”是指自己。

遺產分配的進展又陷入了僵局。在無法私下協商解決的情況下,律師建議提起法律訴訟。可是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似乎又不願意將家事公然揭開,受到街坊鄰居的閒言碎語。

大姑繼續住在老宅不肯搬,她老說這是爲了守着這個曾經充滿回憶的家。小姑帶着那封手寫遺囑,回到省城,按照往常那樣幫着女兒帶孩子。

小叔還住在鐵礦新修的家屬區,時刻注意着老宅的動態。父親回到了家,他緊鎖的眉始終沒有舒展開,母親勸他走法律訴訟,他沒有點頭,只是吸着煙,盯着相冊裡那張發黃的全家福。

兩個月後,父親接到大姑的電話。電話裡,大姑提到她和其他弟妹已經協商過具體的方案,就等他回去敲定方案。父親聽完大發脾氣,大罵兄弟姐妹三人已經暗自聯合起來算計他。

在母親的反覆勸說下,他才勉強坐上回父母家的大巴車。等他與姐、弟、妹三人見面後,他們一致地說出瞭解決的辦法:老宅由大姐和小叔按比例繼承,大姑佔40%的份額,小叔佔60%的份額,存摺裡的錢由父親和小姑均分。

父親猜測小姑在關鍵時刻改變主意放棄老宅的繼承權,必然是小叔用小姑父處在升職關鍵時期的事作爲要挾。

而大姑同意與小叔共同繼承老宅,是因爲當年單位集資建房時,小叔將自己分房的名額讓給了大姑的兒子。如果小姑不答應放棄繼承老宅,小叔就會按照當初和大姑的約定,收回被這套被讓出的房子。

父親告訴我,他其實很想將這些沒良心的兄弟姐妹告上法庭,將這樁家庭醜事曝光於人前。可是想到爺爺爲人正直溫良,身故後還要因爲子女爭奪遺產被外人恥笑,他只能嚥下這口氣。

母親知道父親瞞着他私下跟兄弟姐妹公證了處置遺產的協議,氣得一個月不肯理他。在她眼裡,父親像個傻子,爲家人付出奉獻卻絲毫沒有想過自己。

很快,大姑搬家,緊隨其後老宅出售。2022年4月,老宅終於找到了能出價的買家。小叔和大姑以最快的速度辦理了賣房手續,買家收房前,父親提出要最後回老宅一趟。

那天,我特意請假陪着父親回到了他住了十八年的家。屋子的牆壁已經泛黃,天花板多處掉漆,透過飯廳那盞白熾燈瞥見滿地厚厚的灰塵,鼻子裡充斥木製傢俱發黴的味道。

父親掀起門簾,走進了主臥室,面對着眼前的那張木漆空牀發呆,他緩緩地彎下腰,打開牀邊的抽屜,試圖翻找什麼。翻了幾遍後,除了一些醫院的收據,幾瓶過期的感冒藥之外,櫃子裡就只剩下一張褪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家全家福,拍攝於1991年。那年,我出生了,爺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全家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有着對家庭新成員到來的深切祝福。

父親盯着照片笑得很開心,下意識揣進衣服口袋。他擡頭用眼角餘光繼續搜尋,我好奇地問:“爸,找什麼呢?”

“一個帶鎖的匣子。”他不看我繼續低頭尋找,終於在角落裡看到被撬開鎖的匣子,裡面什麼也沒有。

“原本里面有兩支派克筆,那是當年你爺爺繳獲的戰利品,他在金城戰役中立過二等功,上級嘉獎的。他說過要留給你,看來有人已經拿走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遞給我。

說完,父親頭也不迴轉身出了老宅。我出了臥室,環視了四周一圈,視線定格在客廳沙發上方那幅“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

編輯 | 北海 實習 | 佳佳

未絮

愛是風起時未落的柳絮,懸在真相與謊言之間。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都挺好》,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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