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貞比我們以爲的更現代

◎寄溟

上海大劇院製作的舞劇《白蛇》今年開啓2.0版的巡演之旅。該劇將古老的白蛇故事移置到現代社會中,對其進行顛覆和改寫——白蛇與青蛇不再是姐妹,而是一體兩面般的存在。該劇融合芭蕾、古典舞、現代舞等多個門類,試圖從內涵和形式上塑造一個更爲現代的白蛇。

青蛇成爲白蛇的另一個自我

在主創人員的闡釋中,該劇故事較爲複雜,以兩個設定爲基礎:一方面區分出兩個世界,一個是現代白蛇所處的現實世界,另一個則是白蛇意識中的世界,即傳統白蛇故事的古代時空;另一方面則是對青、白二蛇關係的重新設定,白蛇是唯一的女主角,青蛇不是白蛇的妹妹,而是白蛇的“本我”。

在這個被重新書寫的經典故事中,現實中的白蛇是一個富足家庭的主婦,她被丈夫許仙認爲有精神疾病,而病竈就是她潛意識中的“本我”,即青蛇。白蛇是一個被壓抑的、努力想成爲賢妻良母的女性,青蛇則好奇靈動,有時抗拒許仙,有時又促使和推動白蛇接受和服從。

這種“本我”的表露被許仙認爲是不正常的、需要治療的,於是帶着白蛇找到作爲精神分析師的法海,請他爲白蛇治療。在白蛇的潛意識中,自己和法海聯手與青蛇搏鬥,最終殺死了青蛇。爲了慶祝白蛇被治癒,許仙和法海在中秋舉辦酒會,可是白蛇意識中的青蛇在此刻甦醒,最後青、白二蛇一起在意識世界裡戰勝了法海。在尾聲中,白蛇與作爲“本我”的青蛇合二爲一,象徵她迴歸自我。

強調以上劇情和設定是主創的說明和闡釋,是因爲如果只就舞臺呈現和觀劇體驗來看,青、白二蛇爲同一主體的“自我”和“本我”,是很難被觀衆理解到的。因爲傳統的青蛇本就年輕活潑,戲曲中以花旦、武旦應工,白蛇則端莊大氣,戲曲中以青衣應工,這兩種氣質的組合與舞劇的角色設定有相似之處。劇中青、白二蛇的雙人舞當然可以看作是姐妹之間的情誼和齟齬,而非同一主體的自我糾纏。而一現代、一古代的時空設定,在觀劇中大概會被觀衆理解爲平行蒙太奇,是不同時空的敘事交織,而不是現實世界與意識世界的順序展開。

該劇的第一幕題名爲“驚蟄”,先是在投影幕布上出現“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四個短句,隨後影幕上升,舞臺燈光亮起,白蛇在多位推着超市購物車的舞者構成的羣舞中出場。舞臺背景是琳琅滿目的商品,而白蛇在這樣的世界中顯得左支右絀。先不說這段羣舞設計的藝術性和觀賞性,僅就敘事而言,觀衆很容易將該劇理解爲發生在傳統白蛇故事的時間序列之後的“白蛇後傳”,即白蛇從雷峰塔中被解救出世之後的故事;而舞劇中的古代時空就如同閃回,是對主角記憶的交代。

一個完全被動的白蛇

該劇導演曾在採訪中說,她對傳統白蛇最後被兒子拯救的設定不滿意,要在舞劇中體現白蛇的自我拯救。這可以理解爲主創要更加凸顯女性的主體性。但是就該劇的絕大部分呈現來看,對白蛇形象的塑造恰恰比傳統的白蛇更加被動,反而缺乏主體性。

全劇開始,白蛇就是在琳琅滿目的商品世界中迷失和暈厥,之後被丈夫強拉去看法海醫生,她既不能抗拒丈夫的決定,也沒有辦法拒絕法海的治療手段,而在她意識世界中的“水漫金山”,淪爲浪漫的意境,既沒有抗爭性也沒有殺傷力。最令人不滿的是白蛇與許仙的會面與定情——白蛇與青蛇在西湖邊遊玩,突然下起了大雨,白蛇無所適從,只能到屋檐下避雨;此時斷橋上走來了許仙,拿着油紙傘,兩人同時轉頭,看到了對方,白蛇羞澀,許仙大膽,主動提出共享雨傘,白蛇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兩人定情;此時青蛇返回,手裡拿着可以避雨的蓮葉,蓮葉與油紙傘爭奪白蛇,青蛇抗拒許仙,而白蛇選擇了許仙,放棄了青蛇。

在傳統故事中,白蛇是主動選擇這段姻緣的那一方,是因爲想要與許仙進一步交流,作法讓大雨繼續,因此可以借傘定情。在戲曲中,小生應工的許仙才是羞澀的那一方,而白蛇由於帶有某種妖性,反而更加大膽,敢於突破禁忌邁出第一步。但在這部舞劇中,雨是自然而然下的,白蛇是無助地在檐下躲雨,許仙是主動接近的那一方。在許白雙人舞的設計中,許仙總是處於主動的位置施展追求。

可以說,在全劇中,白蛇幾乎自始至終都展示着純然的被動性。與之相比,青蛇更有血有肉,有情慾有憤怒。在下雨的時候,青蛇還能想到解決辦法,摘蓮葉做傘,而白蛇則束手無策。

這確實只有靠主創人員戲外的說明解析,才能將青、白二蛇本是同一個人的設定告訴觀衆。但在這樣的情節中,青、白二蛇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的“自我”和“本我”呢?她倆幾乎是完全的反面,這與自我、本我的關係並不相同。此時的白蛇,就算不是在等許仙的拯救,也是在等青蛇的拯救啊!與傳統故事相比,這怎麼會是一個更有主體性的白蛇呢?

白蛇的頭號敵人成了許仙

在該劇中,白蛇是被許仙相中而跟他結婚的,她被許仙認爲有病,被許仙介紹的醫生治療,被許仙喂藥,被許仙加冕獲獎。可是最後竟然突然醒悟,與青蛇聯合起來戰勝了法海。這種毫無預兆和人物性格根源的結局,只有結合傳統白蛇故事才能被中國觀衆理解,而這種理解一定要建立在完全不被該劇前面所有劇情影響的基礎上,才能接受這個閤家歡、大團圓的結局。

就戲理來說,這個結局絕對不會屬於該劇形塑出來的白蛇,而只能屬於傳統故事中的白蛇。這個新白蛇形象,既沒有最後抗爭法海、戰勝法海的性格基礎,也毫無對抗法海的必要,因爲與其說白蛇在這部劇中的頭號敵人是法海,不如說是許仙。法海只是應其丈夫的求助而展開“必要”的治療,將白蛇打入另冊、認爲她需要被改造的,恰恰是許仙。

因此,在舞劇《白蛇》創造的這個故事中,白蛇越過許仙去抗爭法海沒有任何意義,也許離婚而自主纔是對她而言最好的出路。而將法海作爲鬥爭對象,豈不是恰恰說明了該劇塑造的作爲全職家庭主婦、沒有社會屬性的白蛇,根本沒辦法走出婚姻,只能與家庭外部的虛假敵人鬥爭,以求得某種自我安慰的悲慘境遇嗎?更何況,如果按照劇本的設定,現代社會乃是現實,古典部分乃是白蛇心理的投射、想象的世界,那麼青、白二蛇最後對法海的戰勝恰恰是在心理和想象的世界中完成的,這何嘗不是一種“精神勝利法”,一種唯美的自我欺騙?

進行抗爭而失敗(“合鉢”中被法海鎮壓),和通過毫無基礎的“天降神兵”,硬扭情節、割裂人物來形成“自我拯救”的大團圓結局,哪個更能體現女性的主體性呢?千百年來傳頌的白蛇神話凝結着千千萬萬人民大衆的想象,具有直接的力量和永恆的抗爭性,毋庸置疑,白蛇是因在抗爭中展現的不屈力量而被賦予主體性,而不是在光明的結局中對敵人的虛假戰勝。

此外,當創作者將這個新的白蛇故事放置在消費主義的商品世界中,確實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部分女性的境遇:作爲家庭主婦的女性與超市、購物綁定在一起,與商品等價齊觀,被丈夫挑選,被丈夫治療,進入丈夫的交際圈,在丈夫組織的酒會和舞會上被當做丈夫的榮耀。但這是某種“當代”或者“當下”,並不是“現代”。“現代”作爲一種價值尺度是有多種可能的,很多文藝作品認爲這種對“當代”的文藝想象就是“現代”,這是一種巨大的盲視,一種刻意的或無意識的忽略。

從舞劇《白蛇》中我們恰恰可以思考的是,相較於古典時期傳統的白蛇故事及田漢創作的白蛇故事,在更加“現代”,或者說更加“文明”的世界中,對女性的塑造和想象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在“當代”之外,沒有其他的“現代”可能嗎?可惜該劇並未在這一點上發力。

青蛇承擔了法海的功能

該劇在“現代”設定中有一處有意思但值得商榷的地方,就是將傳統語境中作爲權力象徵的法海禪師,改換爲現代語境下執掌“正常”評判權力的醫生。在傳統白蛇故事中,法海所做的不是治療,不是改造白蛇使之被人類社會接納,而是將她徹底排除和隔離;白蛇其實也並不需要他的治療,因爲她所求的正是人間的愛戀,是與許仙組成美滿家庭,法海恰恰是阻隔和破壞的那個人。因此法海與白蛇的矛盾纔是不可調和的,兩人才有鬥爭的必要。而來到當下的法海,他進行的治療是爲了去除白蛇心中被壓抑的、拒絕規訓特立獨行的“本我”,這樣看來,舞劇《白蛇》中的青蛇恰恰承擔了傳統白蛇故事中法海的功能。

如果要將傳統白蛇與法海的對立關係合理置換於當下,現代社會中的法海不應該是一個精神分析師,而應是具有類似用雷峰塔鎮壓白蛇、有權將她完全排除的身份屬性,纔會讓白素貞最後擊敗法海的做法被理解。而結合該劇最開始對商品社會的描畫,如果能夠展現法海與消費主義及父權的合流,自然也會讓白蛇對當代法海的反抗有更多的合理性,可惜這些更爲普遍的、社會性的思考都沒有在劇中體現。

另一個層面的問題是,在本劇中,相較於白蛇的柔弱壓抑,青蛇當然是更具有主體性的那一方,這也與舞蹈語彙密切相關。白蛇所使用的基本上是芭蕾的傳統語彙,而青蛇則使用了中國舞、現代舞的舞蹈語彙。主創在形式上自然有溝通交流不同舞蹈語彙的雄心,雖然這種形式並不十分新奇,但是如何讓芭蕾語彙表達主動的、有意志的女性形象,實在是需要舞蹈創作者思考的,《紅色娘子軍》等革命題材現代芭蕾的經驗值得被認真對待。

戲曲中白蛇的主要性格特點當然是由青衣和閨門旦塑造,但她仍然在遊湖中顯示出好奇活潑的花旦性格,在盜草、水斗中又體現了武旦的剛強,戲曲中程式爲人物服務的觀念是寶貴的財富。就舞蹈而言,如果沒有舞蹈語彙的現代化,當然也就談不上白蛇在舞劇中的現代化了。

擺脫一切關係的“自我”存在嗎

該劇主創人員曾說,傳統的白蛇故事是讓蛇成爲人,這一過程是“妻子”的身份壓制了“自我”;而這一版的白蛇則是讓人重回蛇,讓“妻子”與“自我”合一。可是在該劇最後的段落,許仙與法海都消失了,只有青、白二蛇共舞。這何來“妻子”與“自我”的合一?而且白蛇的身份只能是“妻子”和“自我”嗎?

傳統故事中,我們絕不會這麼侷促而單向度地理解白蛇,白蛇可不是一個家庭主婦,不是一個每天除了餐桌客廳就只是流連於超市商場的女性,而是一個深度參與了家庭外部事業,甚至是“許白事業”得以成功最重要的技能貢獻者和投資人,是一個具有極強社會屬性的女性。而這種社會參與構成了她可以與法海爭奪“正義”定義權的資本——正是因爲她治病救人,“江南人都歌頌白氏娘娘”,所以她纔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法海“也不知誰是那害人孽障”。因此,白蛇與法海的鬥爭才超脫出個人恩怨,其所追求的正義、所抗爭的不公,都是屬於人民的。

因此,若說到家庭倫理、人間情愛與自主自由的合一,恐怕還是傳統的白蛇故事做得更好吧。傳統故事中的白蛇,恰恰是青蛇拒斥一切的妖性和法海死板無情的秩序框架的辯證統一。而認爲“人”重回於“蛇”是進步,同樣是值得商榷的。進步不是對一切成長和成熟的拒絕,更不是對一切人際關係的切斷和拒斥。如何在人間、人倫“之中”而非“之外”開創一個更好的、屬於“我們”而非僅僅屬於“自我”的世界,這恰恰是傳統白蛇故事的深刻性所在。

傳統白蛇故事中人物的豐富性和性格的複雜性,以及所展現的愛情的深度,在舞劇《白蛇》中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化爲符號,變成軟弱的妻子、好奇的少女、霸道的丈夫、冰冷的醫生……這個故事爲白蛇安排的解脫之路,不只是要擺脫一切男性,而是隻有脫離一切關係(因爲劇中的白蛇並未與其他女性建立連接,青蛇是白蛇的“本我”),回到某種純粹的“自我存在”纔可以實現。可是這種脫開一切關係的“自我”存在嗎?女性的自主就是摒棄掉一切社會關係,只是“自我”與“本我”生活在一起的原子化嗎?諷刺的是,正如該劇結局所顯示的,其精心構築的這種解放最終只停留在白蛇的意識世界之中。

我們可以想象,這部劇現實世界部分的結局,或許是白蛇意識錯亂,想象自己打倒了邪惡的法海,終於有了名目上的或自我想象中的自由,她說服了自己,終於“幸福”地被囚禁在丈夫所規定的家庭主婦的生活當中,每天與“本我”嬉戲,自我娛樂。這當然也符合那個“現代”許仙對妻子角色的期待,不是嗎?

供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