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拉芭拉櫻花過季

圖/MIYUKI

如櫻花熬不過仲夏

現場樂音如雨滴輕柔滴下,每個重音剛落,大螢幕就有一朵櫻花以緩慢速度悄然綻放。舞者在黑暗中出場,剪影彷若動作僵硬的皮影戲戲偶。直到大螢幕的櫻花樹全然盛放,所有人屏息期待的舞曲終於炸裂全場。音樂從低沉上升至高亢的過渡中,我孤身重返記憶幽徑一旁,那棵古老的櫻花樹──樹下,一羣人跳着嗆俗,統一且動感極強的舞步。

我是在那間如今已經倒閉的CD店前反覆觀賞這段熱舞的。

當時,CD店的門面是一大面裝載六架電視機,彷彿複眼的牆壁。LED和液晶電視尚未面世,電視機畫質模糊,一層濃霧籠罩畫面中的舞者羣。一樣的畫面乘以六,陣容顯得異常龐大。那是一個哈日的千禧年代,我和同伴癡迷日漫如《遊戲王》、《爆旋陀螺》、《七龍珠》和《超速搖搖》等。當時我們約好,長大一定要去那個櫻花國度,尋找聖獸與龍珠。

如今聽起來有點廉價的電子音樂,當時搭配的是郭富城的港腔日語,被我們一羣頑童以「空耳」的方式還原──迷你叩一下以那媽欸喲──郭富城從來不是我們的童年偶像,但這首〈Para Para Sakura〉實在太紅,模糊記憶中父母輩尤其是舅母都曾爲了這位亞洲舞王而瘋狂嘶喊。當時舅母常見我在家裡哼這首歌,笑我亂唱,但是至少「come and dance with me」這句英語歌詞,我是有把握的。

櫻花開落在父母輩的心田,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話題也像我和童伴一樣,立誓幾歲幾歲,賺了多少多少便會前往MV現場看櫻花。舅舅在千禧年初開了一家電腦店,提前圓夢,每隔兩三年便會北上日本。至於父親,則遲了十年才籌夠錢抵達他口中的「Dream Country」。

旅遊展推銷的日本配套價格低廉,目的地是高緯度的北海道。父親因爲害怕浪擲千金而猶豫不決,我和妹妹以「日本不是你從小就想去的地方嗎」,故意製造「再不去就老了」的心理壓力,慫恿他和母親就範。當時我和妹妹仍在念書,所以也只是耍耍嘴皮子,沒有實際的金援。

父親從北海道帶回了幾支自己剪輯的旅遊影片。片中,他像一個「社交恐怖份子」,用他青年時期自學的蹩腳日語,嘗試和害羞內斂的日本人溝通。影片中的日本人面露難色,父親卻是無比得意歡愉。

那分哈日熱潮從千禧年延燒至今。日本在父母輩眼中,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國家,能去那裡旅行,成爲人生進步的象徵。奇怪的是,去了那麼多趟日本,卻未見他們選在夏天看櫻花。人太善變,他們都忘了那一場櫻花之約。看過一次北海道雪景的父親說,人生已經完滿,今後不必再出國。只有我還在期待櫻花樹下野餐,櫻花簌簌飄落,砸到臉上的幸福時刻。不知MV中那一棵棵盛開於熱夏中的櫻花樹,是否仍然迎風挺立?

強人是誰

人人足不出戶,全世界一同陷入染疫恐慌的時期,所有歌手紛紛舉辦線上演唱會,深怕從這個潮流中落單。曾爲四大天王的郭富城也不例外。這個鎖屏畫面,截自他當年的慈善演唱會,是他演唱〈唱這歌〉的ending pose。父親覺得帥爆,問我如何截圖。我原想託詞「Live不能截圖」將他欺哄,最後還是於心不忍,輕按回轉箭頭,再按下鍵盤上的「PrtScn」完成任務。

航拍畫面是灰濛濛的維多利亞港。濃霧瀰漫,更添傷感。平時繁榮的港口,只有幾艘天星小輪拖曳白色泡沫前行。鏡頭切換,聚焦郭富城的油頭、肌肉線條和青筋。一身乾乾淨淨的白襯衫搭配銀色細筒長褲,與勁歌熱舞的舞者,是那個陰天,整個港城唯一發光的據點。某個間隙,他鄭重且激昂地宣佈,演出的營收將全數捐給因疫情失業的藝人。

我和父親幾乎是半躺着,兩個落魄的失敗者那般把演唱會看完。那個浮沉時光,我們都不知道何處爲靠岸,苦難是否有盡頭。家裡的內建時間被無限拉長,無人敢於預測世界何時恢復常態。我多出了時間可以閱讀寫作,但是一直從社交中獲得能量的父親,卻近乎抑鬱,工作大受影響,公司業績也只是勉強過關。「不能再封城了。」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在郭富城唱抒情曲時,聽得特別清楚,是一種恐懼,也是一句祈求。

演唱會以能量豐沛的〈強〉作爲結尾。每次唱到「只因心中記緊/當天可敬父親」,郭富城就雙手合十朝天一拜,向他的父親致意。這類老歌,是我和父親的共同語言,每次回看那些老式MV,父親的影子都揮之不去。親戚朋友喜歡把帥氣的父親捧爲本土劉德華或郭富城,我不以爲然,不屑地認爲那是溢美之詞。後來仔細比對,倒是發現父親一生都活在四大天王的影子中──抄襲他們的髮型,以他們的身材爲理想,幻想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才華橫溢。

演唱會結束,一衆舞者把鴨舌帽高高拋向陰鬱的天空。我從骨子裡質疑〈強〉這類雞血滿滿的正能量之歌。這關挺過去了,前路又何在?惟畫面中衆人彷彿重生,父親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封城鎖國時光難得一展歡顏,我便也知曉,郭富城這類剛毅的男人形象早已內化於父親心中,真的起到鼓舞作用。這張鎖屏照片留存至今,雞血效用已經過期,卻時時讓我想起那段日子的親近與疏離。

幾多顆心在野

所以當我置身在這個狂熱的音場,想得最多的卻是那些安靜的往日歲月。

郭富城在千呼萬喚之下終於攜帶一股妖氣登場。這般高齡,動作卻俐落依然。演唱會以服裝作爲篇章,父親在吵雜的背景音樂中提高聲量向我解釋:「你注意看看,每四首歌,郭富城就會換一套衣服。」

第一件是星河璀璨的紫色戰杉。他像機器人那樣精準執行每一個舞步。

全場沸騰,父親卻過度自持,從廉價的「山頂區」環顧全場,彷彿局外人。父親進一步解釋:「演唱會從來不是爲了聽歌而來,而是爲了感受人羣的尖叫。」當晚人在現場的,還有坐在比較靠前席位的舅母和大姑。我無法從黑濛濛的觀衆席中將她們定位,只能想像她們如何忘情吶喊,重演青春期的瘋狂。

郭富城的身軀如蛇蠕動,擺弄性感姿勢,陽剛和嫵媚交織融合。吉他狂飆,貝斯震地,父親卻像一個講解員一樣解釋哪首歌收錄在哪張專輯。就連抒情曲,都是我在附和,父親全程冷靜,一直要把我拉回他的青春場域,追憶那些年──他在報章有獎競答抽到張國榮的VIP票,距離近得幾乎可以看見張國榮額際的汗珠;武吉加里爾黎明演唱會則不那麼盡興……

橙紅流蘇牛仔褲、黑色軍警戰衣、黃色長褲黑色無袖上衣……一個接一個篇章翻過,有時我會問父親是否記得某一首歌在我們之間牽起的情感紐帶:「疫情的時候我們一起聽過的,你記得嗎?」

他淡然回答:「忘了咯。」

演唱會終於落下帷幕,舞臺燈光漸漸暗淡。父親依舊沉浸在他的分析當中,提醒我接下來就是喊「安可」的時候了。話音未落,人羣已經沸騰,鼓聲轟然撼動,欲把偶像召回。最後十五分鐘,全場觀衆一起站起來扭動揮手,演唱會在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正式結束。

離場,問及演唱會好不好看,父親依然冷淡,方纔的喧囂好似都與他無關。那神情,好像不過看完一部「麻麻地」的電影。從來以爲父親是一個外向,陽光且喜怒形於色的大人。那夜我卻見識到他波瀾不驚的另一面,彼此突然隔出一段距離。莫非演唱會的狂歡到了五十歲,已經顯得有些幼稚了?11點鐘,連接雲頂高原各大酒店的長廊逐漸冷清,我倆無語地往煙霧深處,安靜走去。

動起來,做最精彩一代

幾日之後在家鄉遇見舅母,談到那夜的癲狂,她可以瞬間回到彼時的逢魔狀態。哪怕已生華髮,只要聽見郭富城,她還是能迸發青春張揚的能量,嗓音因爲前幾夜的嘶喊而有些沙啞:「他人那麼老了還是那麼帥!」

原來那夜演唱會之後,他和一衆女伴並未回房,而是分頭行事,在不同地點埋伏守候偶像。這個千分之一遇見郭富城的機率竟然給其中一個朋友碰上,讓她嫉妒得牙癢癢。

她對郭富城超越限度的迷狂已是身邊人皆知的事實。每次聽到〈Para Para Sakura〉,我首先一定會想起她還沒有嫁給舅舅前,仍然叫她「芳敏阿姨」的日子。那張不知是盜版還是正版的CD被她重複播放,刻下了今時我對郭富城的記憶。每當問起她的郭富城歲月,她還是喜不自勝地回味着,她的人生首場演唱會,就是獻給郭富城:「那時你也有來,只是沒有進場。我還收着我們一起站在海報前的合照。」

爲了打開那段模糊悠遠的往昔歲月,我像考古學家一樣隨意瀏覽YouTube的影片,扭開一顆顆時間膠囊,內裡蘊藏的是父母輩的記憶化石。「欸,那個摩托廣告,就是郭富城紅起來的第一支廣告!」電視機前的父親比演唱會那晚還要激動,補充說明這個廣告如何影響全球華人男生都梳着一樣的中分頭。他化身音樂講古人,提及當年麥可傑克遜的亞洲之旅,帶回的唯一一張唱片就是郭富城,然後分享身邊女同學走火入魔,到戲院偷海報的中學軼事。

原來,我回首的姿態總是和父親相似,對當下的熱鬧不甚投入,更傾向藉褪色的記憶回到過去。例如,父親總愛吹噓自己上過《青年雜誌》的往事。好長一段時間都未曾再見這本珍藏雜誌,印象中我似乎只翻過一次──跨頁中的父親,長得真的很像四大天王的一員,梳着油頭,身著白襯衫牛仔褲,深情望向湖心,任攝影記者捕捉青春光輝。向來嘴硬,喜歡把父親貶得一無是處的母親,聊到從前的愛情故事,不免還是承認:「你的爸爸是真的帥。」

我至終沒有活成父母輩所期待的壯碩精實與英姿颯爽。我和父親走着不同的路數,偶爾感到自卑,卻也欣於擺脫他的影子。或許,四大天王註定不會有兒子,以免去父子間的競爭與較勁。

但是,父母輩終究也會老去,就像郭富城背離光燦燦的舞臺,世界不再屬於他們這一代。聲聲安可當中,都是對青春的最後召喚。那一夜,當一身便裝的郭富城在幽暗的幕後踩着穩健的步伐走回舞臺中央,恍惚有一種時光倒行逆施的魔幻感,不老傳言變成一個可信的童話。

仲夏櫻花,花期苦短,卻總會再開。於是,當聚光燈再度灑落,郭富城揮汗旋轉、扭動、踢腿,每個動作仍舊精準,身影依舊凌厲,觀衆情難自控,不約而同高喊──喊給他,喊給自己:「老了還是那麼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