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人生這一味--香肉篇
圖/MIYUME
(時報文化提供)
清晨五點半,金門太湖幹訓班營區一連串小喇叭樂音的起牀號準時響起。寢室裡一羣草綠色的身影慌忙地起身,有人折被有人一個箭步衝到浴室盥洗。
「現在時間洞五三洞,待會洞六洞洞所有人着運動服集合場集合完畢!」實習安全士官喊道。
幾個士官揉着眼睛,悠閒地邁着大步慢慢走在學生後面。
「後面的幹部動作快,新隊長已經在外面站很久了,你們還在那裡慢慢來!」區隊長羅成在旁邊輕聲喊道。
大家定睛一看,天色微亮的連集合場前,籃球架下站着一名頭戴「陸軍官校」字樣棒球帽的男人,微弱的光線下依然可見他鼻樑高挺,臉頰微凹,身材精瘦而四肢細長,靜靜地立在前方,用銳利的目光不停掃射着集合場。那股壓迫感,讓他看起來像只蹲守在草堆旁,隨時準備衝出捕捉獵物的鬣狗。大家不覺加快了腳步,往集合場的中央跑去。
「欸,不會吧,新隊長不是昨晚半夜纔到隊上,怎麼會現在就站在那裡?」
「真的假的?這麼精實喔?」
「新官上任三把火,應該是想早起來立個威,壓壓我們。」幾個幹部在隊伍後方竊竊私語。
見部隊在規定的時間內集合得差不多了,男人收起雷達,一言不發地轉身,邁開步伐往大門口跑去。
「欸幹,隊長也去跑喔?那我們豈不是都要跟着跑,該不會每天都要這麼歹命吧?我都剩一個月就退了。」
「隊長都下海了,你有本事回寢室休息不要跑啊!」隊伍後方繼續討論着,音量比剛纔大了許多。
部隊出發操課前,又看到隊長騎着腳踏車跟在隊伍後面,那些老士官也只好戴上平時夾在腋下當裝飾的鋼盔,汗流浹背地走在部隊後面。原以爲隊長只是做做樣子,沒想到竟是全程跟課。被大家戲稱爲「小蜜蜂」、每天總是準時開着餐車出現的三清伯,到了現場發現有個陌生的軍官督課,心想一定是新到任的隊長,識相地一個迴轉就把車給開走了。
平時可以中場休息打個小野外、滿足一下口腹之慾的幹部們只能望車興嘆:「日子真的越來越難過了。」
♦
晚點名後,所有的幹部集結在中山室裡準備開會。經過一整天新隊長的行動威壓,整個中山室裡呈現前所未有的安靜。誰也不知道這把新官之火將如何燎原。有人搓着手,有人低頭摳着短褲上的線頭,有人不停將鼻樑上的眼鏡反覆拿下又戴上,彷彿希望從鏡片上看出空氣中隱藏的訊息。
「各位幹部辛苦了。我這個人直接,要求不多,更不會提無理的要求。所以我的訴求只有一個:所下達的每一道指令都必須在期限內完成!」隊長用高頻的聲音說道。
語速緩慢,聲量不大,卻充滿穿透力,像武俠小說裡的一道劍光,讓在場的幹部都如坐鍼氈。
「第一,中山室前水池的水放掉,種一棵會開花的樹。第二,籃球場旁的那塊草地挖除,填上水泥蓋一個羽毛球場,限時四天完成。沒問題吧?」隊長語畢,所有在場的人面面相覷,無人出聲。
「報告隊長,我一定督促大家及時完成任務。」羅成舉手迴應道,心裡想的卻是:「他媽的!一來就搞大工程,這跟訓練有什麼鬼關係?根本故意找我們麻煩。」
「好,我四天後驗收。散會。」 幾個資深的幹部一邊嘆氣一邊走回士官寢室。最資淺的阿昌和小路主動留了下來。
「隊長的話我就不再重複了,你們自己安排時間和人手,該怎麼做想一想。」羅成拍拍阿昌的肩膀說。
隔日一早,阿昌帶着班上兩個學生到附近廢棄的營區去,挖開那棵長到一人高、手臂粗的桃花,小路和他班上的學生則是拿着鋤頭不停地挖草皮。儘管在勞動過程中,汗水反覆幹又溼,已在草綠軍服表面形成薄薄一層白色鹽分結晶,但聽見遠處傳來部隊在烈日下的操練聲,相較於隨時會被下達砲擊指令的倒臥,與戴上防毒面具後的強烈窒息感,幾個人苦笑地互相安慰,這樣的工作還真是輕鬆又有趣。
工兵營在羅成的拜託下送來借用的水泥和細沙,整隊的人員全力出動,終於在隊長要求期限內的第三天傍晚完成任務。
隊長巡視了剛完工的球場,點頭表示滿意:「這樣的平整度很有專業水準,以後大家就多一個休閒場地了。不過這水泥還沒幹,晚上派衛兵看着,別讓那幾只野狗踩壞了地面。」
於是,當晚羅成將中山室門口的衛兵調到新蓋好的羽毛球場旁,交代衛兵務必確實將任務交接下去。
結果,天還未亮,一個學生就匆忙地跑到士官寢室前:「報告班長,那個......那個球場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狗踩過去了!」阿昌和小路立刻從牀上跳了下來。
隊長看着橫過整個球場的狗腳印,繃着臉說:「昨晚的衛兵全部禁假,晚餐之前把兇手找出來!但是不能冤枉小狗。」說完就轉身走進隊長室。
幾個幹部站在練習場前討論:「又沒人看見是哪條狗踩的,要怎麼抓?」
「說不定狗蹄上還有殘留的水泥,反正就那幾條狗,先都抓來看看,但沒有確定前不要跟隊長報告。」羅成立即下達指令。
說也奇怪,平常老是圍在部隊附近的狗,今天都沒了蹤影,幾個幹部找尋了一整個下午,卻見不到任何一條狗的影子。廚房前也只有那隻平常最乖巧、瘸了一條腿的小黃,四腳朝天地躺在門口睡安穩的覺。看到有人走近,小黃立刻翻身猛搖尾巴。羅成摸摸牠撒嬌歪斜的頭,拍拍牠的下巴,接着拉起牠的腳掌。沒有任何水泥的痕跡。
「羅區,隊長給的期限快到了,沒半條狗影怎麼辦?」
「沒狗就是沒狗,我們也生不出來呀。」羅成看着在地上側躺、露出肚皮的小黃嘆了口氣。
「但是今天交不了差,一定會被飆啊。」
「反正隊長只是要一隻狗交差,給他一條狗應付一下再說,總比被罵好。」
♦
當小黃被帶到隊長室時,隊長連頭都沒擡:「帶去比對一下腳印,看是不是這條狗。確定的話送去伙房。」
被衆人牽向球場的小黃,此刻彷彿像是聽懂了人話,感覺到將被押赴刑場終結生命的氛圍,不停地擺頭掙扎。牠前腳發軟,緊閉着嘴,從鼻腔裡不停發出像是單簧管般的尖銳悲鳴,僵直着後腳,就這樣被拖了出去。
「小黃瘸了一隻腳,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牠的腳印。」
「你看,腳印看起來沒那麼平均,也不是不可能啊。」
「可是小黃平常都在廚房,又不走那裡。」
「狗又不像人會認路,怎麼確定牠不會走那裡。」
「附近的狗就小黃跟我們比較親,我覺得不是牠。」
「就是因爲比較親,纔敢靠營舍這麼近,我看就是牠。」
一場審判就在場邊展開,羅成聽着大家的討論,心裡深感不以爲然,但又無法反駁。因爲雖然無法確定,卻也不能證明那不是小黃的腳印。
三天後,晚點名結束後的中山室,來了幾位其他營區的長官。桌上擺放着剛從冷凍庫裡拿出來的凍高粱。
「嗯,好香,好東西。」
「好久沒吃香肉了,一黑二黃三花四白,雖不是首選,也很不錯了。」
接着傳來一陣陣交雜着碰杯的喧鬧和笑聲。
羅成走過中山室的門外,看着室內的杯觥交錯,聽着此起彼落的歡聲笑語,感到一股強烈的噁心。
看着遠處伙房前那盞微弱的燈火,想起小黃蹲坐在廚房外的畫面。牠一定無法想像,在人們的口中,可貴的信任與忠心竟是讓牠無法擺脫死亡的主因。多少人討論着人性究竟是本善還是本惡?很難說。但可以確定,一定是自私的。
他走出部隊前的球場。風吹過木麻黃髮出陣陣的沙沙聲,穿過樹間的月光,將他的身影切得細碎,拉得長長的。他慢慢地走,籃球場旁的木架上,四個大字「軍令如山」。
在壓力與利益之前,哪怕面臨的是一條生命,終究沒有勇氣挺身而出。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消失在自己的黑暗裡。
(本文摘自《啊!就是這一味》一書,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