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巴巴詛咒

先從大家最爲熟悉的軟銀投資阿里巴巴說起。1981年,孫正義創建了軟銀Softbank。但軟銀到底是什麼,按照孫正義的說法,既不是一家銀行,也不是一家軟件公司,而是日益複雜的投資平臺。軟銀真正與上世紀九十年代互聯網泡沫搭上關係是1995年作爲早期投資人投資雅虎。現在大家對雅虎已經很少關注,可是在九十年代中期雅虎是互聯網最熱的股票,既是最常用的搜索引擎——那時候谷歌還沒有創建——更是主要的門戶網站。孫正義因爲投資雅虎成功而一戰成名,但他真正成爲互聯網投資大佬,還要等到1999年投資阿里巴巴。

1999年,孫正義將目光投射到中國這個快速發展的互聯網新興市場。作爲全球互聯網硬件網絡供應商領頭羊思科的董事,他能看到思科的業務正在全球快速發展,而中國則是其中最快的市場。這讓他很清楚,中國互聯網正在爆炸增長的前夜,他需要佈局。於是孫正義讓投行安排他會見在中國與互聯網相關的創投企業,這也讓他第一次有機會見到馬雲。恰如他一以貫之的投資策略,關注大趨勢,關注創始人。見到馬雲後不久,孫正義就表示願意投資阿里4000萬美元,換取49%的股份。馬雲並沒有準備好讓渡如此多的股份,但在後續的接觸中,雙方很快達成協議,軟銀向阿里投資2000萬美元,佔股30%。

很難想象,1999年孫正義對阿里的這筆投資是軟銀歷史上最爲成功的一筆投資,收益超過1000倍,有人甚至計算總收益超3000倍。幸運的投資總是雙刃劍。它推着孫正義不斷去尋找下一個阿里巴巴,卻總是落空。如果不能複製阿里巴巴的成功,孫正義也很難向世人證明是自己敏銳的投資嗅覺和前瞻,而不是運氣,奠定了軟銀的成功。換句話說,孫正義投資阿里巴巴的成功反而成了他這輩子逃不脫的詛咒,爲什麼這麼說,我們後面會解讀。

回到投資阿里,其實後續還有一系列動作,而且與雅虎也很有關係,我們還是要梳理一下。2000年代初,阿里與eBay在國內市場正面競爭,創建淘寶,軟銀也最終投資淘寶,對阿里整體投資超過1億美元。孫正義給到馬雲的不僅僅是資金,也有消費者洞察,因爲軟銀在日本投資了移動電話網絡和光纖網絡,也非常善於做市場營銷,孫正義更是把優衣庫的創始人柳井正請入軟銀的董事會,因爲優衣庫對消費者需求及趨勢有着深刻的洞察。這些都令孫正義有機會在理解消費者心理和如何運作在線交易市場兩方面給初創的阿里以建議。

當然,鎖定軟銀與阿里深度捆綁的是2005年孫正義撮合雅虎與阿里的合作。這個合作說起來也比較複雜:雅虎向阿里投資10億美元,擁有阿里40%的股權,同時將雅虎中國交由阿里來管理。軟銀在這一過程中出讓部分股份,收穫3.6億美元現金,但加上它交叉持股雅虎,軟銀仍然控制阿里30%股權。交易結束之後,雅虎創始人楊致遠對孫正義說:我們成了你的提款機。但阿里在此後10年的快速發展給軟銀和楊致遠都帶來了超乎想象的回報。孫正義在雅虎和阿里的兩筆投資中已經展現了他一以貫之的投資哲學。我認爲可以總結成三點:

第一,他遠比競爭對手更早地預見了互聯網帶來的數字革命,而且敢於大膽下注。雅虎代表了互聯網最早期的初創公司,而阿里則是中國互聯網新銳的代表。

第二,在明確了風口之後,他很少花時間去探討價格。這與成熟市場的投資原則大相徑庭。巴菲特投資的精髓是挖掘被低估的藍籌股,核心是價值被低估。相比之下,孫正義的投資哲學則是抓住市場上潛在的成長股,不論價格。增長潛力是孫正義的信念之所在,相反短期利潤和虧損都是一種干擾。他的邏輯是,踩準了風口之後,任何在風口內的公司都很便宜。關鍵是你對風口的判斷是否正確。早期投資,價格並不重要,因爲長期回看,這些公司的估值會爆炸式增長。所以雖然在短期孫正義對許多資產看上去都是出價過高,但很多時候最終都被認爲眼光正確而獲利。孫正義第一次見馬雲就開出4000萬美元的投資就是最好的例證。

第三,發現了一個好的標的,不論用什麼手段都要投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收購雅虎就是一個例子。1995年4月,雅虎進行A輪融資,由紅杉資本領投200萬美元,孫正義錯過了。之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紅杉的投資人和雅虎創始人楊致遠表示希望投資,同時威脅說如果不讓軟銀投資雅虎,他就會投資雅虎當時在搜索領域最大的競爭對手Excite。紅杉和楊致遠都架不住孫正義這種軟硬兼施的戰術,最終讓軟銀在11月30日以雅虎的B輪融資的領投方參與投資了480萬美元。

這一戰術在2018年軟銀投資優步時再次出現。爲了表示投資優步勢在必得,孫正義威脅說如果不讓軟銀投資,那他會立刻轉投優步的直接競爭對手Lyft。當時有人就問優步的CEO達拉・科斯羅薩西,爲什麼接受軟銀的投資?科斯羅薩西的回答也很經典:我知道孫正義的錢是火箭燃料,很燙手,他對增長有着不懈的追求,但我寧願這筆錢是我的燃料,也不願它成爲射殺我的炮火。孫正義的這三點投資哲學,幫助他斬獲了雅虎和阿里這兩個異常成功的投資案例。進入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App大發展的2010年代,孫正義的投資規則也進入了泡沫期,他成了移動互聯網泡沫最大的始作俑者,成了推動許多創業公司野蠻生長的軍火商,而最爲知名的例子莫過於他對WeWork的投資。

把時間拉回到2016年12月的一天,孫正義在紐約特朗普大樓拜訪了當選總統特朗普,然後馬不停蹄抽空第一次去了WeWork的總部。WeWork的創始人紐曼爲孫正義準備了兩個小時的參訪行程,不過以孫正義的風格,每個投資項目最多看15分鐘。果不其然,孫正義讓紐曼等了很久,兩小時的會議被壓縮到了12分鐘。紐曼特別強調WeWork的高科技風格,展示了一些高科技的想法,但在軟銀的隨同人員看來,WeWork還是與高科技不沾邊。之後孫正義邀請紐曼一起上車繼續聊,紐曼的白色邁巴赫跟在後面。在車上,孫正義讓紐曼把宣傳材料放在一邊,然後直接在iPad上起草了軟銀向WeWork投資40多億美元的備忘錄。

這之後,兩個人在iPad上草簽備忘錄的打印版從WeWork高管中流出,成爲坊間流傳的奇談。顯然,在2016年末的紐約,孫正義在紐曼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孫正義成立1000億美元規模的願景基金,其中450億美元來自沙特王儲MBS。有報道說,孫正義和MBS見面只花了一個小時就敲定了投資450億美元的協定。孫正義看了報道之後,立即糾正說:我搞定MBS哪需要一個小時,就花了45分鐘,換句話說,每分鐘募集10億美元。同樣,紐曼也對外宣稱,自己搞定40億美元孫正義的投資,也沒用超過一小時,就半個多小時的光景,每分鐘也融到了1億美元的鉅款。

從這個案例中不難看出那個泡沫時代的浮誇。孫正義仍然堅持自己的投資原則:看好產業、不在乎出高價,而且他很容易對這些富有遠見的創始人一見傾心。所不同的是,他對增長的需求已經演化成了激進的唯增長論,相信只要願意燒錢,就能創造奇蹟。孫正義當時的綽號,資深的阿里人說是“翻十倍”,因爲他習慣鼓勵創始人在公司的發展目標後面再加上一個零。

有一個廣爲流傳的故事。孫正義問紐曼:“在一場爭鬥中,是聰明人會贏,還是瘋狂的人贏?”“瘋狂的人。”紐曼回答說。“你答對了。”孫正義接着說,“不過,”他語調中透露出一絲擔心,“你還不夠瘋狂。”事實是,孫正義大手筆投資助長了紐曼的自滿與自大,也推動了WeWork的無序擴張,最終2019年WeWork上市流產,紐曼被廢黜,孫正義40億美元的投資幾乎是打了水漂,成爲軟銀投資歷史上最大一筆損失。

現在回答開頭提出的問題,爲什麼孫正義總是跳不出阿里巴巴詛咒?作者巴伯的解釋是,因爲投阿里是無心插柳,是完全貫徹孫正義最初的投資哲學:看準即將爆發的一個行業,然後投資其中幾家領先的公司,而不是下注某個特定的創始人。1999年除了阿里巴巴之外,投行介紹給孫正義的其他幾家中國互聯網創業公司他都投資了。像1999年中國這樣雙重爆發的市場:一個十億人的洲際經濟體持續十幾年保持雙位數地增長,同時在互聯網領域快速成長,在短得多的時間內做到與歐美齊頭並進,這樣的歷史幾乎難以複製。

另一個原因跟孫正義構建一個龐大的投資帝國有關。無論是投資雅虎的480萬美元,還是最初投資阿里的2000萬美元,都算是早期,成長期之前的風險投資,當雅虎和阿里在此後進入快速增長期之後,自然能收穫無與倫比的回報。但到了2010年代,孫正義可以操控的資金量已經超過1000億美元,很少再可能去關注1億美元以下的投資標的,很多企業已經進入成長的後期,可以選擇的標的也要少很多。尤其是孫正義引發了一場VC/PE行業的大地震,其他競爭對手也都有類似的阿里巴巴詛咒,誰都想複製當年投中谷歌、Facebook的經驗,每家機構都深陷FOMO(Fear of missing out,擔心自己沒搭上下一班車)。競爭激烈,融資水漲船高,好機會也就更少了。

簡單小結一下孫正義早期和近期投資邏輯的變化:早期他在投資雅虎和阿里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源於比別人更清晰地看到互聯網爆炸的潛力,敢於下注創新企業,並不計較估值,而是相信長期增長的結果。這種投資理念到了2010年代,隨着孫正義可以撬動的資金量呈幾何級增長,反而變質了。追求增長變成了燒錢謀求增長,孫正義的軟銀成爲創投企業野蠻生長的軍火供應商,下注行業變成了下注孫正義和自己一樣瘋狂的創業者,結果反而適得其反。

那是不是孫正義的投資模式就落伍了呢?我認爲並不是。之前提到2016年孫正義在特朗普第一次競選總統勝利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到特朗普大廈拜碼頭。兩人會晤之後面對媒體,孫正義宣佈將對美國投資500億美元,創造5萬個工作崗位。而8年之後,孫正義又來到了號稱冬季白宮的海湖莊園拜碼頭,承諾未來4年投資1000億美元,創造10萬個工作機會。特朗普第二次就職的第二天,他也很快和OpenAI的創始人奧特曼以及甲骨文老闆一起在白宮宣佈星際之門(Stargate)人工智能基礎設施投資計劃,初始投資1000億美元。

潮起潮落,但孫正義對面向未來投資的熱情一點也不減,誇下的海口更是與日俱增。爲什麼能做到?這就需要我們去理解孫正義成功的本質:作者巴伯把他的這一本質定位爲中間人,或者說得庸俗一點,掮客,多方面的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