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歲地戲:在守正與創新中延續家國情懷
顧家順與地戲隊
編者按
4月19日晚,情景歌舞劇《屯堡長歌》在中央歌劇院上演。時間回到明朝洪武年間,一段朱元璋集結都城應天府兵力、跋山涉水來到今貴州安順屯田駐兵的往事徐徐展開。其中,安順獨有的民間表演藝術——地戲的亮相,成爲整部歌舞劇的亮點。
地戲雖然鮮少出現在大衆視野中,但卻和崑曲一樣擁有600多年曆史,是第一批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劇種。這次演出中的六位地戲演員全部來自安順本地,北京青年報記者採訪了主要演員、安順地戲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顧家順,請他講述作爲非遺傳承人,是如何延續、傳承這一古老藝術的。
它和崑曲一樣擁有600多年曆史。
2006年,它成爲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它和儺戲有文化和形式上的相近性,但不能混爲一談。
這次在中央歌劇院,它爭取到一分多鐘的亮相機會。
在真實的歷史中,朱元璋爲平定元朝的殘餘勢力,共派遣42萬來自江南(江淮)的漢族軍人及家眷定居西南地區,在那裡形成了極具特色的屯堡文化。40餘萬人大規模遷徙至異鄉並保存着原有文化生存至今,本身就是一個奇蹟。那時,無論軍人與家屬都實行軍事管理,有事則戰,無事則耕,暇則講武,地戲便源於屯堡人這種“尚武”的傳統。
北青藝評:什麼是地戲?據我瞭解這個問題在貴州本地都有爭議,有人說地戲屬於儺戲的分支,而屯堡文化研究專家吳羽教授則認爲地戲與儺戲無關。你怎麼認爲的?
顧家順:地戲與儺戲完全不同。但現在很多文獻、研究甚至博物館裡都把地戲和儺戲歸爲一類,這是不對的。他們看到地戲和儺戲都有古老的歷史、都戴着面具,認爲戴上面具就是儺,但他們並沒有真正區分儺戲和地戲的不同。
從形式來說,儺戲的面具戴在臉上,演的是鬼神;而地戲的面具頂在額上,表達對所演人物的尊重。地戲的木質面具繪有鮮豔的形象,插着野雞毛,也有長髯等細節。演員頭上包着黑布,黑布下垂遮臉,背上扎彩色靠旗,腰間繫繡有各色吉祥繡品的彩色戰裙,手持木製短刀短槍。
從內容來說,儺戲雖然有上千年曆史,但主要表現祭祀、驅鬼的場景;而地戲展現的都是英雄人物,來源於歷史,比如《三國》《薛丁山徵西》《精忠嶽傳》《楊家將》等,有完整的故事情節,地戲頌揚忠臣良將、表達尚武精神,有教化育人的作用,也是屯堡人經歷“調北征南”歷史的寫照。可以說,地戲是屯堡人從江淮一帶來到貴州安順的精神寄託和創造性的文化遺留。
北青藝評:地戲的根源在哪兒呢?
顧家順:地戲的根源可追溯到明朝時期的弋陽戲,弋陽腔是明代戲劇四大聲腔之一。地戲沿用的是弋陽戲的形式,比如一鑼一鼓伴奏、一人領唱衆人伴和。但是因爲屯堡村寨衆多,每個村寨演兵習武的內容不同,所以每個村寨演繹的地戲表演形式、武打套路都有不同。地戲的唱本都來自歷史故事,上到商周的封神演義,下到明朝的沈應龍徵西,但中途跳過了元朝內容,因爲元朝不屬於中原文化。地戲一直以國家價值爲本,演繹的都是保家衛國的故事。
北青藝評: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習地戲的?
顧家順:我從十幾歲開始正式學地戲,但從小,每到重要節氣,各村各寨都在演地戲,我都坐在第一排地上看戲。地戲沒有舞臺,是平地圍場演出,所以我們小孩都要提前去占上最前排。我爺爺顧子炎是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我從小跟着爺爺去表演、去看,從那時候起就深深愛上地戲。
我們學地戲是跟着老輩人口耳相傳,地戲沒有樂譜,只有唱本。唱本上是戲文,所有的動作、唱腔,都是從小默默地跟着學、跟着唱,小的時候我們都是從唱伴和開始的。地戲沒有塗面化妝,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所以需要豐富的肢體語言,人物的內心情感都是通過肢體展現的。我是到大一點才慢慢體會到動作的要義,老一輩教的是形,意要靠自己琢磨。
北青藝評:現在屯堡會唱地戲的人還多嗎?
顧家順:現在很多,從20多歲到40多歲的每個村寨都有,但之前確實經歷過一段青黃不接的時期。主要因爲地戲是團體性表演,靠演地戲是養不活人的。現在經濟條件好了,閒暇時間人們去學戲、唱戲,以愛好爲主了。
北青藝評:現在你的團隊是以表演地戲爲生嗎?
顧家順:除了我和周順是全職做地戲,他們都是業餘的。我和他們說現在地戲還養不活你們,真有一天我們形成了一家演藝公司,能夠在經濟上給大家一個交代,到時候歡迎來把地戲作爲主業。其實從2016年開始,我在一家國企工作了8年,每年也有十五六萬收入,但去年10月辭職專職做地戲了。
北青藝評:爲什麼辭職做地戲?
顧家順:2013年我開始做地戲進校園項目,從安順到貴陽,從小學到高中,現在一直在做。後來成立了大屯堡非遺地戲演藝團,這幾年演出逐漸多了,有點忙不過來。而且我感覺上班主要是解決改善自己生活條件的問題,但地戲傳承纔是長久之計。
北青藝評:聽說你在演出時有一些老輩人眼中的“離經叛道”之舉。
顧家順:其實安順地戲的形式有很多,但原生態地戲圍場演出的形式有點單調,能夠達到外面商業演出要求的少之又少。我們出去演出前先要詢問場地、時長、演出性質。如果需要原生態演出,就是十分鐘表演;如果時間長,我們會增加演出前屯堡文化介紹、演出中的畫外音(劇情介紹),讓觀衆能更好地瞭解劇情。此外,我們還通過音樂對地戲進行包裝,除了跟着音樂的節奏演繹地戲套路,還在音樂里加入地戲唱腔、鑼鼓經、背景音樂(馬蹄聲、戰場嘶吼聲)增加演出的震撼效果,豐富舞臺形式。
北青藝評:老一輩對你們這種創新怎麼看?
顧家順:他們說這種就不像地戲了。但其實我們是兩條腿走路,一是每年春節開箱一系列的儀式和表演保住原生態形式,另一種是對外推廣的時候採用我們的創新演法。
北青藝評:和老一輩發生過爭執嗎?
顧家順:沒有,我一般就沉默,讓他們去說。因爲老一輩比較古板,去分辯會吵架,我一般就笑一笑,時間會證明。確實近幾年有些傳統地戲隊認同我們的形式,願意加入我們。
北青藝評:你的爺爺看過你們的演出嗎?
顧家順:我爺爺是2013年去世的,他去世後我纔去做這些事。2008年我回家結婚,那時候他身體不好,我就沒有再出門,帶他到處就醫照顧了5年。這5年裡我們交流很多,爺爺除了在技藝上教我,更多的是講待人接物、爲人處世的道理,戲外的東西更多。
北青藝評:在地戲傳承方面,他對你有什麼囑託嗎?
顧家順:爺爺希望我對得起戲友(地戲演員)、對得起老輩人傳下的東西,不能走歪、不能利用地戲坑蒙拐騙。我爺爺一輩子演地戲,各村各寨對他的評價都很高,從沒落下過罵名,他留給我最寶貴的東西是“守正”。
我爺爺最大的夙願是做好青少年地戲傳承,把地戲帶進校園。那時候他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但還在堅持,直到他站不起來了才被迫中斷。他希望我把他沒有完成的夙願完成。所以2013年起我一直在做地戲進校園,越做越起勁,慢慢形成了今天這個團隊。
北青藝評:你想像爺爺一樣成爲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嗎?
顧家順:這是每一個地戲人的願望。但確實還要經過很多考驗,需要做很多工作。其實做地戲傳承不需要一個國家級、省級還是普通人的稱謂,安順有很多默默無聞的地戲傳承人,他們也在努力,只是有人被看到了,有人沒被看到。不管我能不能評上國家級傳承人,我都一樣會去做這些事,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呢。
北青藝評:除了完成老一輩地戲進校園的夙願,你們有什麼現代的手段去傳承地戲嗎?
顧家順:我們也在努力做自媒體,周順主要在做線上宣推。線下有三條線:省外今年要走20個城市全國巡演,包括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省內去黔東南的村超、村BA(鄉村足球超級聯賽、鄉村籃球聯賽)這些最火爆的鄉村活動中展演;安順市內每個週末在安順古城表演,此外還有“屯堡文化走進鄉村”巡演,包括地戲、花燈、山歌、鳳陽漢服的展示已經走了11個地方。在這個過程中,很多已經停鑼息鼓的地戲隊看到能有這麼多省內外的演出機會,多少有些經費,都很願意加入。
北青藝評:現在你們遇到的困難有哪些?
顧家順:主要是視野還不夠開闊。這次來中央歌劇院,雖然只有一分多鐘的亮相機會,但我們是抱着學習專業院團經驗的想法來的,也會在北京走訪參觀一些非遺項目,學習他們的創新經驗。文/本報記者史禕
戲劇活化石更需要活態傳承
◎吳羽張定貴
在貴州省安順地區300餘個村落中,居住着數十萬自稱爲“老漢人”的特殊族羣——“屯堡人”。他們的祖先是600多年前隨着明初中央政府“調北征南”政治軍事舉措的推行,自中原內地來到西南邊陲就地屯戍、設屯立堡的屯軍。
屯堡人一邊戍守,一邊耕種,在貴州形成了大大小小700多個屯堡,經歷數百年來的歷史演進,這些屯堡人仍在承襲着明代江南地區漢文化的諸多傳統習俗,並逐漸形成了一個漢民族獨特的亞文化系統——屯堡文化。曾經遍佈貴州乃至西南的明代屯堡及其文化而今主要存在於安順一帶,現存約300個村落,20餘萬人的屯堡族羣,演繹了活態文化傳承、發展的人類奇蹟,體現了漢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魅力。
屯堡文化具有系統化、活態化的特徵,文化事象豐富,地戲、鳳陽漢服、建築是屯堡文化的標誌性符號,特別是地戲,伴隨着屯堡文化的蟄伏與復甦,表現着屯堡文化家國思想,是屯堡文化內在精神文化傳承的體現。
地戲被譽爲“戲劇活化石”,因在露天場地表演而得名,在2006年被國務院公佈爲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地戲是屯堡人族羣性的活動,是認定屯堡村寨的重要標誌。
在黔中300來個屯堡村寨中匯聚着300多堂地戲,一般爲一個村寨演一堂戲、跳一部書,少數較大的村寨有兩堂乃至三堂戲,演員都是地道的農民。演出之時,鑼鼓喧天,極爲熱鬧。演出者頭頂青巾,腰圍戰裙,額戴假面,手執刀矛,且唱且舞。地戲的內容全是武戲,不演反戲,沒有言情戲。
地戲的主要表演形式是唱和舞。唱,是無樂器伴奏的說唱,不分行當;舞,實則爲“打”,是表現戰鬥場面的對打格鬥。地戲演員從古代戰爭的騎馬步戰的廝打格殺中,借鑑衍化而形成略具程式的套路,這大概與屯堡先輩們忠君報國的軍旅生涯有很大的關係。
地戲一年有兩個演出時段,農曆正月稱爲“跳迎春神”,農曆七月稱爲“跳米花神”,大多演出半月左右。一堂完整的地戲,演出前和演出結束都有隆重儀式,包括開箱、請神、參土地、參廟、掃開場、掃收場、封箱等。戲中演繹的忠臣良將,即是地戲中的“神”。屯堡人在一年中的重要時刻,精心組織地戲演出,唱頌保家衛國的英雄人物,宣揚忠勇仁義的價值追求,既承襲演武健身的功能,也發揮了教化傳承的作用。
地戲面具俗稱“臉子”,一堂地戲的“臉子”少則幾十面,多則上百面。通常由面部、頭盔和耳翅三部分組成,經過多道工序製作而成,雕工精湛細緻。主要分文、武、老、少、女五類主將,此外還有小軍、道人、丑角等,按照角色的性格進行彩繪上色,面部造型誇張大膽,給人以古樸厚重或怪誕粗獷的美感。數百年來,地戲面具的雕刻工藝傳承相襲,已發展爲獨具特色的民間藝術瑰寶,在國內外享有很高的聲譽。
目前,在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注下,屯堡地戲出現了一些變化,女子地戲、少兒地戲得到發展,屯堡地戲的市場化程度得到發展,但能夠適應市場的只有少量地戲隊。在現代化浪潮中,外界對地戲的衝擊力度之大、範圍之廣,使傳統地戲短時間內難以調適其與現代化的二元性,致使傳統不可避免地面臨着傳承困境。目前能夠每年堅持地戲演出的屯堡村寨已大幅減少,據統計只有50支左右的地戲隊仍然堅持每年演出(主要在春節演出),屯堡地戲面臨傳承的困境。
其實,地戲的市場化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地戲的發展,屯堡文化並不是凝固不變的,而是一個動態的、流動的、開放的系統,也必將隨着歷史的發展而變遷。適當的市場化開發,其實是增強地戲活力和競爭力的重要方式。同時,屯堡文化處於一個自身的場域之中,有自己的行動主體、行爲邏輯、價值體系等,只有在屯堡文化的“生境”中,保持更多的文化內涵,屯堡地戲才能更好地體現其價值。
本版供圖/地道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