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調查｜人人樂“退市”啓示錄：曾與沃爾瑪“硬碰硬”，30年商超巨頭爲何謝幕

【編者按】被稱爲“民營超市第一股”的人人樂宣佈退市，這一“老廣人”耳熟能詳的品牌從能與沃爾瑪、家樂福“硬碰硬”到行至退市，不僅是一家上市公司告別A股的悲情故事，更是中國商超格局變化的縮影。

南方財經旗下21數字傳媒、經視傳媒組成聯合報道組，採訪觀察傳統商超企業何以轉型發展。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楊坪 深圳報道

曾經，逛“人人樂”是衆多80後、90後“老廣”的童年回憶。

如今，這家成立近30年的老牌連鎖超市，即將告別A股。

6月5日晚，人人樂連鎖商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人人樂，證券代碼：002336.SZ）發佈了終止上市決定的公告，公司股票將於7月4日正式摘牌。

在公告退市後的第二個交易日——6月9日上午，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來到了人人樂位於深圳的總部辦公地點。

身處退市旋渦中心的人人樂公司，仍在經營運行，兩層辦公樓內，員工均在正常辦公，但室內有不少座位空缺。公司前臺告訴記者，目前除了西安、深圳外，人人樂其他地區的運營主體均已轉讓。

作爲曾經可以與沃爾瑪、家樂福“硬碰硬”的民營超市第一股，人人樂從輝煌走向沒落的過程，不僅僅是一家上市公司告別A股的悲情故事，更是中國商超格局變化的縮影。

“人人樂是一個非常可惜的品牌，公司在廣東曾非常鼎盛，但是隨着國內人口結構變化，消費思維和行爲轉變，以及企業自身多元化的失敗，企業的現金流步入了惡性循環，整體運營水平進也一步降低，在整個中國零售行業格局發生深刻變化的時候，它並沒有與時俱進，沒落是必然的。”中國食品產業分析師朱丹蓬受訪表示。

曾多次試圖“自救”“保殼”

人人樂走到退市這一步，也曾多次試圖“自救”“保殼”。早在2019年，陝西國資入主人人樂後，曾推出一系列措施，包括關閉虧損門店，縮小店面。

其中，最劇烈的舉動莫過於2024年——人人樂通過一系列重大資產出售暨重大資產重組事項，試圖“保殼”。

2024年，公司先後發佈公告，擬公開掛牌轉讓旗下14家子公司股權（包括13家經營門店的公司和1家物流公司天津配銷）及相關債權，並出售西安高隆盛和西安配銷的全部股權。

2025年初，*ST人樂發佈了2024年“扭虧爲盈”的業績預告，按照該預告，公司不僅有望在2025年順利保殼，還可能成功摘帽。但這種樂觀預期並未持久。原本應在2024年支付的13家剝離資產的部分款項未能按時到賬，直到2月28日才收到。3月20日，*ST人樂的董事長侯延奎突然辭職。

最終，4月29日發佈的2024年年報顯示，*ST人樂實際業績爲虧損狀態，並非業績預告中的“盈利”，同時，公司期末淨資產爲負值，觸發退市條款，“保殼”操作以失敗告終。

這一系列舉動背後，不難看出人人樂的公司治理狀態。事實上，去年的資產甩賣不僅未能幫助企業“保殼”，還讓人人樂陷入了更多爭議。

6月9日，與人人樂合作超20年的個體商戶張明（化名）告訴記者，其租賃在人人樂購物中心的商鋪，在被物業清退之後，遲遲未收到人人樂退還的6萬元保證金。

從其展示給記者的押金條來看，保證金收款方爲“天津市人人樂商業有限公司”（簡稱“天津人人樂”），正是人人樂2024年7月甩賣的資產之一。

2024年8月，天津人人樂位於天津市河西區泗水道的購物中心租約到期，次月被物業強行清出，租住在此的一衆小商戶也被迫搬出。時至今日，人人樂都未支付這批商戶的保證金。其間，張明多次向人人樂天津分公司的工作人員討要保證金，但對接方卻表示，人人樂位於天津的辦公場所已經搬走，員工均居家辦公，只發放基本工資。

“我看到公告，公司要退市了，從天津趕過來，他們卻連對接人都沒有。”張明說道。

當天，在相關人員的介入下，人人樂工作人員告訴張明，其向人人樂主張的保證金，已被轉讓給了成都惠順多商貿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成都惠順多”），讓其去成都找惠順多討要。

2024年7月12日，人人樂第六屆董事會第九次(臨時)會議審議通過了《關於擬掛牌轉讓14家子(孫)公司100%股權及相應債權的議案》，董事會同意公司通過公開掛牌方式轉讓14家子(孫)公司100%股權及相應債權，14家標的公司包括:天津市人人樂商業有限公司、長沙市人人樂商業有限公司等13家有經營門店子(孫)公司和1家物流公司天津市人人樂商品配銷有限公司。

2024年12月2日，公司與成都惠順多協商一致簽訂了股權轉讓相關合同。股權轉讓合同約定公司以人民幣13元價格將持有的13家有經營門店子(孫)公司100%股權轉讓給成都惠順多。

然而，天眼查數據顯示，這家成都惠順多成立時間爲2024年10月9日，員工人數爲0。該公司成立僅兩個月後，即與人人樂達成交易。

上海明倫律師事務所證券律師王智斌對記者指出：“如果母公司只是轉讓子公司的股權，子公司作爲法律主體還在，對商戶是沒有直接性影響的，只是合同一方的股東變更，這個是不需要通知商戶的；關於債權部分，小商戶對企業有債權，因爲企業需要歸還小商戶的保證金，但現在需要搞清楚小商戶的債權是針對母公司還是子公司的，如果直接負有還款義務的是子公司，並且子公司還存續，負有還款義務合同一方（子公司）股權變更，是不需要通知小商戶的，小商戶還是應該通過向子公司主張債權來歸還保證金。”

“如果當初承租合同和保證金主體都是子公司，母公司沒有任何擔保，那麼債務應該是子公司承擔獨立責任，因爲它是有限責任、獨立的法人主體，而不是找變更前後的母公司。”王智斌進一步說道。

2025年1月24日，人人樂曾與成都惠順多簽訂了《股權轉讓合同之補充協議》，約定：“原協議中約定惠順多應於2024年12月31日前支付13家剝離資產與公司往來債務餘額約1.2億元的50%。”不過直至2025年2月28日，人人樂收到成都惠順多5000萬元轉賬。而對於剩餘50%的債務金額，則暫無說法。

走向退市的“推手”

人人樂成立於1996年，2010年成功登陸A股，是深圳零售企業的旗幟之一，其連續多年營收過百億元，門店遍佈全國，曾經和華潤萬家、新一佳超市並稱爲“廣東超市三巨頭”。

然而，上市後不久，人人樂即步入“巔峰”，從2012年開始，人人樂13年來長期徘徊於退市邊緣。

2012年，人人樂營業收入突破129.13億元，同比增長6.79%，達到史無前例的規模，截至2012年年末，公司門店數量爲120家，但由於面臨成本上升、行業競爭加劇、電商衝擊等多方挑戰，公司扣非淨利潤虧損近億元。

此後13年間，人人樂經營狀況每況愈下。

2024年，公司實現營業收入僅14.3億元，較2012年縮水近90%；歸屬於上市公司股東的淨利潤爲-0.17億元，2024年度經審計的期末淨資產爲-4.04億元。2025年一季度，人人樂實現營業收入1.29億元，同比下降77.81%；歸母淨利潤再度虧損7961.67萬元。

截至2024年末，人人樂在全國門店數量僅剩下32家，較巔峰時期的近150家門店總數，關閉了100多家。

細究潰敗原因，是多方面造成的。

首先，在運營層面，人人樂在租金坪效、“損耗率”等方面，均與競爭對手存在差距。

以人人樂還沒有展開大規模資產拋售的2021年爲例，彼時，人人樂有117家直營門店，主要是超市和專業百貨業態，營業面積共計120.5萬平方米。

業態與之相類似的步步高2021年共經營百貨門店43家，超市門店343家，面積合計約458萬平方米。以此計算，人人樂單位面積的年租金高達爲408元/平方米，而步步高只有193元/平方米。

深圳居民王女士在談到購物感受時也對記者說道：“同樣的商品在不同的超市，人人樂很多時候都是最貴的。”

2021年，人人樂管理費用爲4.43億元，佔營業收入的8.7%。規模更大的家家悅和步步高的管理費用分別只有3.5億元和3.7億元，佔營業收入的比爲2.0%和2.8%。同期生鮮龍頭永輝超市（601933.SH）的耗損率爲0.3%。

此前，人人樂還被媒體報道“經營管理缺陷”，比如向供應商反饋對賬不及時，導致門店部分品牌商品缺貨的情況。與此同時，在電商衝擊、消費者習慣變化等因素下，傳統管理模式和管理思維也制約了人人樂的發展。

“人人樂從2012年開始走下坡路，有一個背景是電商在快速的發展和崛起。另外商超之間競爭本身也非常激烈，人人樂面對競爭和轉型的變革能力，相對來講不是特別的強。”和君諮詢合夥人、連鎖經營負責人文志宏對記者說道。

文志宏向記者介紹，不僅是人人樂，步步高、永輝等傳統商超企業也在面臨衝擊，“永輝可能好一點，其主打的生鮮品類，讓公司在2019年之前保持了快速高速的發展，但2019年後也出現了衰退。當前很多商超包括大潤發等，都做了很大的轉型調整，但我們目前還沒有看到哪家全國性的連鎖商超已經找到了一條非常明顯的轉型道路。”

朱丹蓬也指出：“整個中國的零售行業，已經是步入了一個兩頭尖、中間空的一個階段，大的如山姆、永輝，步入了馬太效應，很小則被24小時便利店佔據。人人樂的店面的設計、定位剛好卡在中間，不上不下，既沒有大型綜合體的規模效應，也沒有24小時便利店的靈活度。目前來說，它已經沒有太大的生存空間，也沒有爆改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