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選手與裁判座談會側記】陳繁齊/微觀與遠景
選手與裁判座談會與會學生、副刊編輯與作家須文蔚(前排左起)、鴻鴻、阮慶嶽、聯副主任王盛弘合影。(圖/本報記者潘俊宏攝影)
社羣沸騰而傷痛浮現的時代,個人生命經驗與焦慮不斷地被閱讀,年輕世代的寫作者除了在文學獎之中面對技術上的追求與檢討,在日常的寫作裡,也必須處理更多感受上與倫理上的議題。
▋文學獎與個人創作的距離
青年創作者獲得文學獎,外人看來可能如同獲得閃亮的新星光環,但對於創作者而言,卻時常啓動更多對自我與作品的詰問。徐菱遙直問:在小說評審中最關注的重點是什麼?萬芳羽則提問評審對於寫作中真實與虛構比例的看法。楊原森思慮:即使書寫時沒有意圖,但因個體經驗的差異,會導致「特殊」被凸顯,評審如何看待?技術上又能夠如何避免?
阮慶嶽認爲,賽制下創作者需要被注意,所以目的性強烈或許是趨勢,但非必然,最終還是回到每個人對寫作是否有遠景;閱讀作品,第一時間必先感受文字本身的吸引力,而後進到意旨是否清晰,是否「引人」並且「讓人相信」──有些作品富含技巧卻無法引人,這之間關乎創作者意念的傳遞。
而真實與虛構的爭論,亦是長年在散文體裁上的拉扯。鴻鴻迴應,這個問題只有在文學獎發生,因爲文學獎匿名,散文與讀者的默契就是真,自己在讀的時候,也會願意相信作者所寫的;若發現其虛構,當然會有受騙感,但它可能是一種道德問題,終歸沒有正解。散文與小說,就像是紀錄片與劇情片,前者讓人相信是真實直拍,後者則有更多的角色塑造、情節推進,然而,紀錄片仍然有剪裁與取捨,也會有所傾斜。
至於在題材的選擇與拿捏──怎麼更核心人道地去關注議題,避免消費或利用?又要怎麼面對每個人對「特殊」判定的浮動?概念先行的疑慮,鴻鴻以陳列的《躊躇之歌》爲例,其所敘寫白色恐怖受難經驗,僅講述強烈感應到的幾個畫面,仍然能夠傳遞給讀者不同的感受,既是寫概念,卻又打破了概念──那就是文學能做到的。而創作者與讀者之間認知的差異該如何處理,阮慶嶽認爲該去釐清你的出發點,究竟日常還是特殊?寫作終究是要回到日常,誠如柏拉圖所指:所謂天才,是能夠在「熟見的自然現象中」,發現「千千萬萬個新的變化、差別和共同點」。
解決了作品外圍的疑問,在技藝上,徐菱遙再進一步提問,一篇作品的結構有哪些必備要素?如何建構完整的作品?林文平與楊原森也分別提出:如何判斷作品已完成而不用再修改?如果不用起承轉合,還可以怎麼樣製造層次?
阮慶嶽迴應,以小說爲例,當今我們習慣小說要有清楚的主題與結果,只要有「揭曉」就是完整,但習慣之外,我們能否更宏觀地看待創作?七等生曾說過「不完整就是我的本質」,比喻創作最終的結果是一棵大樹,每篇作品僅僅是大樹的枝葉;又如《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樓拜曾說:「我認爲美的、我希望創作的,是一本不關於任何事物的書,它就像地球一樣,懸浮於虛空中,不依靠外界支撐,只憑內在的風格存在,它幾乎沒有主題,或者主題幾乎不會被發覺,如果可能的話。」小說的主題與風格之間的辨證,就在於它最終是否成立。
阮慶嶽進一步解釋,成立的檢驗點繁複而不可知,有些作品要到一兩百年之後才成立,在成立之前,它可能是失敗的。鴻鴻以導戲經驗呼應,排練時也常覺得睏乏、狀況百出,然而總在彩排結束之際,突然感覺一切都成立了;回到書寫,寫出一種強烈,便能使它成立,一個成立的作品可能有很多缺點,但它一定要有一個突出的優點,會讓讀者覺得在讀過這篇作品後有所不同。須文蔚補充,其實將特定的風格或美學完成之後,作品就成立了,要持好自己的執着。
最後鴻鴻以導演高達之言迴應作品層次:每部電影都有起承轉合,但是不見得依照這個順序。須文蔚補充,可以試着以自己的創意去思考一件事該怎麼說,尋找自己的敘事風格。
▋日常與語言的疑竇
所謂寫作的風格,彷彿創作者在溝通與自我之間的拔河與讓渡。黃渝庭疑惑,寫作是爲了抵抗現實,或僅是「溫柔而私密」?陳冠勳在詩創作上,思考語言本身是否成爲一種阻力,詩是否能寫出當代的沉默?林文平也在詩創作上問:預設讀者存在會是好的創作模式嗎?時常因爲預設而產生了「服務」的想法。
鴻鴻認爲,對外的抵抗與隱密的私我是共存的,「寫作就像是講話」,因爲對象與目標不同,纔有了不同風貌的作品與作者,但無論何者,都是爲了保留最珍貴的事物。須文蔚提醒,漢語書寫下的我們,不免會認爲寫作好像不該侷限於私我,更該爲他者多做一些,但兩者並不是選擇題,每個作家的溫柔或對抗,都會在時間裡體現。而這個時代一定會遇到非常多說不出來、需要詩人來代言的事。詩人常常是時代之下無論社會運動或改革,走在最前面的人,他們所看見並書寫的,就是時代的沉默,其中不見得要執着在寫作技術,而是真正去表達自己,去追求時代裡共通的聲音與感動。
須文蔚接續迴應,詩若要回到生活當中,必須要改變自身社會溝通的方法,呼應鴻鴻前段「寫作就像是講話」,作品終究會設定某種讀者,傳遞方式自然不同,「寫作很大一部分其實是社會行動,一個意義交換的過程」。鴻鴻接着答,創作者和讀者不應該是服務關係,而應該是充滿張力。創作者該試着挑動讀者,讓讀者面對不熟悉的狀態而豎起神經,被吸引進而欣賞,更接着去探索;摒除掉服務的想法,寫作上不須委屈,只要作品對得起自己,就會對得起別人。若要設想讀者,可以效仿木心曾說的,設想一個比自己還要高的讀者。
▋個人與羣體╱躲藏與聲張
回到創作者自身的感受,黃渝庭提問,小說的本質是創造一個不存在的庇護所,還是保存時代的記憶?萬芳羽詢問,如果寫作的傷痛無法避免,該如何拿捏尺度?陳冠勳更詳細提出,家族書寫是否會留白?留白是否也成爲文學的一部分?
不存在的庇護所抑或是時代記憶,關乎到一個核心問題:小說究竟是爲個體還是爲羣體而創作?阮慶嶽援引艾布拉姆斯的《鏡與燈》,鏡與燈皆指向心靈,但前者反映一切外界事物,後者僅感知範圍內所見的事物,這兩者其實每個人都具備,只是因爲個人特質而分配比例不同。鴻鴻補述,其實個人記憶就是時代記憶的一部分。
在書寫傷痛上,鴻鴻迴應,尺度關於兩個考量,一個是書寫者,一個是被寫下的當事人:創作者的勇氣不代表身邊的人的勇氣,應該要對他者的狀態有更多理解,嘗試去兼顧他者的感受與自己書寫的慾望,但這很困難。須文蔚補充,當你帶着藝術性處理這些疼痛的時候,你就會對疼痛後退一點點。阮慶嶽也點出,傷痛會長出一些特別的花朵,文學或許就是要處理我們的傷痛與恐懼,但結果有可能是療愈。而當傷痛連結到家族,須文蔚說,你其實不會只寫一次,因此換個角度看,第一時間的留白是非常珍貴的。阮慶嶽也鼓勵,家族會一直長一直變,記憶也不是一次就結束,它會給你無數次養分,留白是沒有關係的,未來還有很多時間。鴻鴻在最後詼諧地說,這個課題我們要做的,就是活久一點,寫久一點。
座談的最後,須文蔚引用福克納之言鼓勵在座的青年創作者,不要當一個作家,而是要當一個正在寫作的人。作家是靜態的,但寫作是動詞。這個年紀會有很多惶恐,在未來與寫作之間的抉擇與不安。但寫作該是一生的行動,爲生活注入生命力,將其當作志業,充滿信心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