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組三獎】林語涵/奇蹟的偏差值
奇蹟的偏差值。(圖/AI生成)
夜市像是一條發光的河,從空中垂下燈串,映在溼潤的柏油路面上,一閃一閃。我踩着星光前行,繞過烤魷魚的炭香與鹽水雞攤前的喧囂,走到那條常被人忽略的小巷轉角。那裡總是比較安靜,像所有聲音到了那裡都會自動轉爲耳語。
就在那樣的盡頭,有一臺彈珠檯。
它年紀不小了。灰白塑膠殼早已褪色,燈泡昏暗,像病人夜裡睜開眼的那一瞬清醒。沒人排隊,沒人佇足,它就安安靜靜地站在牆邊,好像一位被遺忘的看門老者,不問來者是誰,也不催你離開。
它不像其他那些吵吵鬧鬧的遊戲臺,不吐代幣、不爆煙火,也不慫恿你再來一局。它只是站着,任彈珠在玻璃底下跳動,像一場沒人收看的演出。
那是一種奇妙的陪伴感。你不須多說,它也不多問。每次站在它面前,心裡會鬆一點。好像在混亂裡抓到一個角落,一個不用解釋、不用取悅的地方。
人總是會在某個年紀,習慣去找一種不會背叛的靜默。
對我來說,那靜默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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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八歲,夜市的燈比我還高。父親牽着我,穿過熱鬧的攤販,一路往裡走。我們沒買什麼,只在轉角攤位前吃了一串炸甜不辣,竹籤還帶着熱氣。
走到了夜市最尾端,那裡燈比較暗,地上有積水,像藏着幾口沒被發現的小池塘。父親忽然停下來,站在一臺彈珠檯前。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彎腰從口袋裡摸出幾枚十元硬幣,輕輕投進去。那聲音像一小顆石子落進水裡,不大,卻聽得清楚。
他搬來一張小凳子,讓我站上去,伸手指了指發射杆。然後把手搭在我手背上,用很輕的力道帶着我往後拉了一點:「慢慢推,不用急,有點節奏就好。」
那是我第一次聽他講這麼長的話。
我不太懂什麼是節奏,只覺得那句話聽起來不像是在說遊戲,而是某種密語,一種只有父親跟孩子之間纔會交換的語氣。
我照着他的示範,把銀色的彈珠放進發射槽。它在那裡躺了一下,像在等待一個起點的命令。
我吸了一口氣,手指往前一推。
彈珠跳了起來,撞向幾根鐵釘,又彈到右邊,再撞,再彈,一連串細碎的聲音在玻璃底下敲響。它轉了幾個彎,最後還是滑進最邊緣那個沒分數的洞口,輕輕地不見了。
我盯着空空的檯面,什麼也沒說。
父親站在旁邊,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你節奏抓得不錯。」他說,語氣像在講一件很平常的事,沒有鼓掌,也沒有失望。
那句話像一粒石子,輕輕放進我心裡。沒有響聲,卻沉得久。
回家的路上,我什麼也沒握住,只記得剛剛掌心碰過那根發射杆的觸感,帶着點油漬與溫度。夜風從巷子裡吹過來,我走在父親身旁,小小地覺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什麼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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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十三歲開始,我一個人去夜市。
補習班下課後,天色全黑,便當盒已經涼透,書包在肩膀上像一塊石頭。我穿過人聲與油煙,走到那臺彈珠檯前。那晚我買了一袋地瓜球,手裡只剩一枚十元硬幣。
風從燒烤攤那邊吹過來,熱氣裡混着一種說不出的疲倦。
我把那枚硬幣投進機器,彈珠彈了出去──角度抓得不錯,力道也剛好,我這樣推了出去,它就應該……可是它沒有。
我站在原地,沒動,也沒走,好像用站的時間換一種抵抗,那顆銀珠卻只走進了一個不肯回信的世界。沒有人會理會一個站着不動的國中生。攤販的聲音照樣嘈雜,空氣裡有糖油與炭火的味道,但我像被那臺機器暫時收留了。沒有人要我贏,也沒有人催促我。
那地方小得很,卻讓人站得住。
哪有什麼好失望的,我告訴自己。然後把手上的地瓜球吃完,丟進垃圾桶,慢慢往出口的方向走。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些沒中獎的夜晚,會慢慢排成我青春的骨架。
後來,我去買了一本小筆記本。
封面是藍色的,有幾道像雨痕的線條。我把彈珠檯的樣子畫下來,從機器的輪廓開始,一格格,一釘釘,連那根略微歪斜的發射杆都照着記。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每一次去夜市,只要身上還有一枚十元,我就會記錄:發射的位置、角度、力道,用鉛筆註明時間。有時候是補習後,有時是週日傍晚,天氣寫在旁邊,「悶熱」、「有風」、「飄雨」。
那不是一場比賽。也不像在破關。
只是有些夜晚太空,有些情緒沒地方放。我把它們一筆一筆裝進紙裡,一條彈道換一次喘息,一次發射換一頁安靜。
我量過發射口與釘柱之間的距離,也計過彈珠落點的次數。那時候的我像個偷偷練習魔法的孩子,想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召喚出某種規則。
不是爲了贏。只是想知道,這世界是不是也有一點邏輯,哪怕只是機器的、沉默的、不會迴應你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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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那年,我搬進市區讀高中。離家兩個小時的車程,不遠,但足以讓一個人學會晚餐不說話,學會用背影應對世界。
於是我寄宿在學校的老宿舍,牆上貼着剝落的公告,走廊有時會突然跳電,室友各忙各的,像幾條交錯的河,擦身而過,但不互相碰觸。
我也成了一條不流向任何人的水。
放學後有時走去夜市,燈光密密麻麻地掛滿頭頂,每一臺機器都像在賣弄什麼:「中獎機率百分之百」、「五顆彈珠送兩顆」。聲音太多,光太強,機臺表情鮮豔得像是不願讓人停下來思考。
我找不到它。
那臺老彈珠檯不在這裡了。市區的夜市沒有角落,什麼都亮得一樣,什麼都在喊你回頭。
我開始夢見它。
夢裡我又回到那條老夜市的盡頭,但什麼都不在,連攤位都不見了,只有那臺彈珠檯站在一片空地上。彈珠發射之後卡在機器中間,不走,也不掉,像是卡在一場話沒說完的對話裡。
我站着看它。玻璃底下,那顆銀珠一動不動,像一顆沒能跳動的心臟。
醒來時,天還沒亮,窗外是一層濃得快要碎掉的霧,城市還睡着,只有遠方垃圾車的音樂開始一小段早晨。
我坐在牀上,一動也不動,腦袋裡還留着那顆銀珠沒走完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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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很長一段間,我沒有回到家附近去看那臺彈珠檯。
它的形狀卻沒有模糊,反而變得清晰,我在腦海裡重複描繪着它,像是背誦一個不再出現的場景。
它開始變得不像機器,更像一面鏡子,照出那些沒說出口的東西:攤開了也讀不懂的課本、模擬考後沉默的分數、電話那頭母親沒講完的停頓、別人看着你卻沒出口的那聲嘆氣……
這些東西都沒有聲音。但它們的重量,每晚都會透過某個方式重新出現,像是發射杆下那枚無人知曉的彈珠,已經排好了路線,只等你再推一次。
但我沒回去找它。
彈珠檯也沒有來找我。
我們像兩條沒有約好的線,在時間裡各自拉遠,像人生裡那些說好要再見的人,後來都沒有出現在轉角。
只是它留下了一個空位,在記憶的盡頭。
我曾經,在那裡,站得很久。沒贏,也沒輸,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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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我回家。
不是特地爲了夜市,只是晚飯後胃裡還熱,想出去走走。街上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像有人輕輕把記憶撥開。
我走進夜市,不急不趕,攤位變了不少,氣味卻還熟悉,某種說不上來的熱氣,混合成一條帶着迴音的街。
腳自己往盡頭走,像記得一個不需要導航的地方。
那臺彈珠檯還在。
一樣的牆角,一樣的燈,像一位沒移動過的朋友。
我走近,口袋裡翻出一枚十元硬幣,投進去,那發射杆有點生鏽,推起來的觸感不太一樣。
我原以爲自己還記得該怎麼出手,但手指碰到那根杆子的瞬間,才發現:早就忘了。
彈珠彈了出去,撞了幾下,歪了角度,最後滑進邊緣那個沒有燈,也沒有聲音的洞。
我看着它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像是剛剛的那一局從來沒開始。
沒有失望。也沒有什麼別的感覺。
只是靜靜站着,跟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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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一次看那臺彈珠檯,是走出夜市回頭時。
它的燈依然亮着,光線微弱,幾乎要被喧鬧吞沒。但我知道它還在運轉,仍閃着自己的節奏,像一顆心,在人潮之外,靜靜跳動。
我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慢慢推,不要急,有點節奏就好。」
那句話原本只是遊戲的訣竅,沒想到後來遇到什麼事,我總會在心裡輕輕複誦一次,好像父親的手還搭在我手上,要我別急着被失敗打壞手感。
我轉身離開。
背後那盞燈沒送我,也沒挽留我。
●這篇佈置的氛圍讓我非常的着迷──夜市裡的彈珠檯像是一道謎題、一個重要的意象,也像是見證者。主角與父親之間只屬於彼此的聯繫、恆常與無常的課題,又隱隱帶着宿命的憂傷。(羅智成)
●這篇寫法類似韻文,好幾組語言一直重複,是有音樂性的寫法。作者也許不是在寫彈珠檯,而是父親教他肯定自己,即使失敗的時候也要尊敬一事無成的自己。爸爸就是彈珠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不見了,爲了攻克彈珠檯,他在筆記本上不斷地書寫,用韻文的方式去安慰自己,也以這樣的方式表達。(盧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