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鋼琴市場崩盤之後
2024年,中國超7000家琴行倒閉,鋼琴年銷量斷崖式下跌至19萬臺,相比高峰期直接腰斬。
進入2025年,行業透出更多寒意。
第一季度,國內僅有的兩家鋼琴上市公司業績雙雙暴雷:海倫鋼琴淨虧損968.48萬元,同比下滑154.56%,珠江鋼琴虧損達5168.47萬元,同比下降162.52%。
“去年是崩盤,今年是清盤。”北京一琴行老闆無奈表示:“今年很多琴行都開始虧本清倉了,原價5萬元的鋼琴,現在5000都沒人要。”
鋼琴產業的這場巨震,不僅重創從業者,更讓無數琴童家庭的音樂夢想破碎。
“爲了我學鋼琴,父母前後花了大幾十萬,畢業出來機構只給我3000元底薪、課時費提成35%,還經常招不到學生,這太諷刺了。”2025年6月,剛從廣東某音樂學院畢業的鄭女士,如此表達對就業現狀的憤懣與迷茫。
一場美夢
90年代末,素質教育推行,很多地方開始將樂器等級證書納入中考加分範圍,無數家長因此看到升學的“捷徑”。
如果說加分政策是鋼琴熱的“裡子”,鋼琴所代表的上流家庭的文化光環則是“面子”,功利需求與身份象徵的完美結合,讓鋼琴產業迎來爆發增長。
以鄭女士爲例,在當年鋼琴熱的風潮下,鄭爸爸爲她花費近6萬元購買鋼琴,一對一鋼琴課需要700元/節,加上小三門的課時費等,全家每年在鋼琴學習上的支出高達數萬元。
更極端的是詹同學,一個來自工薪家庭、自身條件一般的男孩,父母不惜賣房送他參加北京名師特訓,只爲一張音樂學院的入場券。
在鋼琴熱的時期裡,“每個孩子都該學鋼琴”成爲全民信仰,據《經濟學人》統計,巔峰期中國有超4000萬的琴童,佔全球80%,相當於整個加拿大的人口規模。
井噴的需求釋放出巨大的紅利,衆多的鋼琴培訓機構在其中賺得盆滿鉢滿,鋼琴老師成爲當年最滋潤的職業之一。
2000年,貴州縣城的陳老師在當地開辦了個人鋼琴工作室,每節課收費100元,她還與琴行合作銷售鋼琴,靠着多年累積,最終她在上海楊浦區給女兒買了房,成了當地人閒談時的羨慕對象。
陳老師所深耕的還只是人口不足30萬的縣城市場,若換作一二線城市知名音樂學院教授的培訓班,課時費可輕鬆達到千元。
音樂行業存在一個心照不宣的規則:專業老師是誰,決定了學生未來的發展上限。爲此,許多考生在報考前,會不惜重金去“跑課”,即尋找目標學院的老師一對一上課。當然,“投名狀”的價格不低,主課一般都是1000-3000元/節不等,還常有加課的情況。
圈裡有些老師,還會給其他老師打招呼:“這是我的學生。”短短6個字,就是求學路上的通行證。
而在音樂專業的畢業生中,僅15%能躋身專業樂團,約60%最終會成爲培訓機構老師,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正是下一代父母爲之買單的學費。
這就進入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循環:音樂生畢業→創辦培訓班→培養新考生→考生再成爲培訓班老師。“鋼琴熱”形成了自給自足的商業閉環,宛如一場擊鼓傳花的“遊戲”。
維繫這個循環的關鍵是家長羣體,只要他們始終認可這筆投資的性價比,繁榮就不會終結。
火爆的鋼琴市場,讓上游的鋼琴廠家同樣獲利頗豐。
2012年5月30日,國資背景的珠江鋼琴率先上市,當年產銷突破13萬架,全球市場佔有率超25%。短短20天之後,浙江寧波的海倫鋼琴也在深交所成功上市,成爲“中國民營鋼琴企業第一股”。
支撐兩大龍頭企業的,是中國完善的鋼琴產業鏈。在浙江湖州、湖北宜昌等地,形成了規模巨大的鋼琴產業集羣,帶動了數萬人就業。僅湖州洛舍鎮一地就有鋼琴相關企業114家,從業人員約4000人,年產鋼琴佔全國總產量的七分之一。
2019年,中國鋼琴產業的繁榮達到頂點:年銷量突破40萬架(美國同期僅3萬架),全產業鏈產值逼近2000億元。中國是當之無愧的全球最大鋼琴生產國和消費國。
潮退了,夢醒了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席勒在著作《非理性繁榮》中曾警示:市場的瘋狂往往源於“敘事”的傳播。人們被一個“好故事”吸引,並因此陷入集體非理性,但泡沫總會破裂。
當一架架鋼琴進入尋常百姓家,培訓機構遍地開花,琴童前仆後繼從琴室走向社會,這場“非理性繁榮”能持續多久,取決於家長的教育觀念何時改變。
2018年,全國31個省份全面廢止藝術考級、競賽證書加分政策,這對鋼琴行業無疑是個打擊。然而真正的轉折點,是就業市場的降溫。
“鋼琴熱”時期培養的大量音樂生涌入市場,鋼琴教師崗逐漸供大於求。與此同時,新生兒數量持續下滑,學琴兒童逐年減少。供需關係的逆轉直接稀釋了從業者收入,許多音樂生陷入“畢業即失業”的困境。
海南師範大學張燚教授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2000年初,鋼琴專業本科生很容易在高校任職,現在即便是高水平的博士也很難入職。”
曾經的“捷徑”變成了獨木橋,並且上面還站着千軍萬馬。家長們的態度也從追捧轉爲觀望,這場持續多年的擊鼓傳花遊戲,終於迎來終局。
2025年,培訓班招生愈發困難,有的機構老闆僱了三個專業的招生團隊,居然一個學生都沒招到,這是從業多年來機構們第一次看到的景象,昔日高薪的鋼琴老師們開始自嘲“脫下長衫”,以求自救。
有不少機構試圖降低學費、以價換量,卻收效甚微。有的機構在轉向老年市場後,又因客單價太低而難以爲繼,某機構負責人坦言:“一般老年大學裡鋼琴課的市價是每人一年380元,實在沒法教。”
2024年,鋼琴行業迎來寒冬,許多從業者尚存希望。到了2025年寒冬依舊,希望徹底淪爲失望,這就引發鋼琴教師的轉行潮。
在這波浪潮中,不少從業者囿於單一的藝術教育背景,對其他行業知之甚少,再加上鋼琴天然的表演屬性,於是他們將自媒體視爲首選賽道。少數“幸運兒”轉型成功,單場直播收入就能超越過去整月教學所得,但絕大多數人最終黯然離場。
另一部分人則徹底跳出了藝術圈從零開始,有的寄希望於考編上岸,有的則投身保險銷售等行業。
2025年僅有46.3%的音樂專業從業者月薪超6000元,多數畢業生需要靠幾份兼職才能維持生計,收入與當初高昂的教育投入不成正比,多年苦練付諸東流。
“我放不下的不是鋼琴這個專業,而是放不下當年父母投入的本錢和原本對這個行業的期望。”這句話是很多音樂生的心聲。
寒流也從下游培訓機構迅速蔓延到上游鋼琴廠商。2025年7月14日,珠江鋼琴發佈公告稱,預計2025年1-6月扣除非經常性損益後的淨虧損爲1.21億至1.57億元。
求生欲驅使廠商紛紛轉型。珠江鋼琴斥資2億成立文旅子公司,佈局文旅產業;湖州洛舍鎮的“中國鋼琴之鄉”標語旁,隨處可見“廠房招租”的告示,當地不少廠商已轉型傢俱製造,鋼琴廠老闆的微信名也不得不加上“全屋定製”的標籤。
從機構到工廠,整個產業鏈的蕭條已成定局,行業上下也達成共識:2025年,寒冬更加冷冽。
作爲樂器之王的鋼琴,一向被視爲音樂教育市場的晴雨表,它的崩盤意味着整個市場後續的不樂觀。如今,古箏、長笛、聲樂等培訓市場集體遇冷,2025年藝考報名人數更是創下歷史新低,首次跌破100萬,就連央美等名校也面臨招生人數未滿的境況。
“十年練習,百萬投入,換來的只是一紙證書。”一位上海家長的評論道出行業困局的核心,“當藝術教育異化爲功利性投資,這場泡沫的破滅早已註定。”
等市場迴歸理性,藝術迴歸興趣,這個行業或許才能找到新的出路。
雞娃永不眠
鋼琴市場迴歸理性並不意味着教育焦慮的終結。焦慮不會消失,它只是從藝術轉向了另一條賽道。
隨着鋼琴熱的消退,家長們將目光迅速轉向編程、人工智能等領域。
2024年11月,教育部出臺《關於加強中小學人工智能教育的通知》,明確鼓勵將人工智能教育逐步納入地方課程和校本課程。北京、上海、浙江等地更是早已將編程納入中考評價體系。
這些政策直接推動了少兒編程培訓市場40%-50%的年增長率。2024年該市場規模達到488億元,預計2027年有望達1400億元,成爲增長速度最快的素質教育類目之一。
這樣的爆發式增長也與就業市場的前沿變化息息相關,麥可思《2025年版就業藍皮書》顯示,本科就業率最高的“綠牌專業”清一色是理工科,包括:微電子、電氣自動化、機器人工程、信息工程等;音樂表演專業則被列爲“紅牌專業”。
鮮明的就業對比,使得家長們在社交平臺熱烈討論着更具性價比的教育投資方案:
“現在還學什麼藝術,未來的發展趨勢還是人工智能。”
“我們停掉了所有興趣班,專攻語數外主科,將來也是走理工科。”
今年6月份高考結束後,一位來自重點高中的楊老師觀察到:“2025這屆畢業生填報志願,10個理工科9個要報人工智能。”
相較於藝術生就業的不確定性,理工科在如今這個時代就業前景更加明確。只不過,當鋼琴被鍵盤取代,樂譜被代碼更替,現下的“編程熱”“AI熱”是否會復刻“鋼琴熱”的劇情,只能等待時間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