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蕊文學花
陳銘磻創作生涯累積到今年,共出版一百二十本書,圖爲他與著作合影。(陳銘磻提供)
陳銘磻的著作包括文學旅人系列、作文教學系列、軍中系列等等,成績斐然。(陳銘磻提供)
陳銘磻的著作包括文學旅人系列、作文教學系列、軍中系列等等,成績斐然。(陳銘磻提供)
陳銘磻前幾年曾舉辦文學展,並邀請作家朋友前往尖石,探尋他文學寫作的起點。(陳銘磻提供)
50年前:那些年,早熟的憂傷靈魂
《車過臺北橋》是個人最早成書的散文集,一九七五年由高雄勝夫書局出版。主持人潘勝夫於出書時再三叮嚀:「出版這本書,不是給你留作紀念,要持續寫作,讓更多人看見。」
從拿到出廠新書那一刻,眼睛含笑、意氣飛揚,心情無比快活,不由流露一副蠢笨模樣。「不過出版一本書,還真以爲此後就是文豪、大作家?」心知無須妄言,我不做如是空洞懸念。
日後,一旦面臨具挑戰的語文梳理能力,自覺自嘲:哇,即使讓我披上龍袍也不會是皇太子。
這本兩年間寫成的書,敘述:自黯然少年走進青春,在冷冽的新竹尖石教書、竹北犁頭山和桃園觀音服役、湖口授課,及至後來北漂,車過臺北橋,下圓環,走寧夏夜市,徒步後火車站,和陌生城市初對應,更是與都會愛戀而流露鏡花水月般,早熟的憂傷靈魂的文字。
年少對生存的種種愛慕,總是生澀而忸怩,不若追逐熱愛之物那樣暢快。那是七O年代初期,全球廣泛流行存在主義,虛無情境的主張蔓延,我沉浸其中,熟讀玩味,流耀含英、作爲文章,深受影響。
再說,一九七三年仲夏,在桃園觀音駐守海防,因緣結識一羣來自各地友善的戰友,兵役歲月,學習不少書本無法獲取的東西。一季長長的夏延續到深秋,多數時間都消磨在碉堡、海邊和井湄,聊天或文書任務之餘,得閒潛入寫作與閱讀的堂奧,其中一座可容三、四部軍用大卡車的碉堡,苦澀與冷清的空間,幾個能遮蔽的角落,成爲隱藏我偷情般創作的私密基地。
如果說,創作的思維,是經由一波波浪花衝擊而起的靈動,毋寧說,是我寧願把裝傻扮呆的兵役生涯,放逐到潮起潮落的空蕩之中,讓更純粹、更真實的內在寧靜,隨時間存在,而我正是會爲了單一原因或想法決定行動的人。
七個月海濱碉堡恬適的日子,的確引人快意,海鳥、枯枝、雨季、燭光、烏梅酒、攀滿淡紫牽牛藤的炮臺,我在那裡醞釀、持續寫作,並注入不懈的信仰,讓青春體能投入繁忙的軍務之餘,記下想念尖石、懷念犁頭山弟兄的文章。
收入書中的篇章,大抵是軍旅兩年,發表在報刊之作,把刊載的作品整理成冊,非意味寫作者即將告別紙筆生涯,這是起始。頭頂之上,纔是離天穹更近的地方。
取書名《車過臺北橋》,只因移防桃園觀音、別離新竹故里,去到陌生臺北,留下起初印象。臺北的月色真有那麼橙黃清明?誰注意到了。臺北的夜晚總是泛着不同色彩的人造光芒,真正的天色,無人在意。
如今看來,這本書的寫作,猶如未脫風花雪月的嫩弱空幻,纔會有如下初學發表於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人間副刊〈我亦乘風去〉,初識臺北西門町的片段文字:
深夜的臺北街頭,人潮、車聲依舊,一班一班公車,涌出一堆花花綠綠的陌生人。有人哼歌,只因晚風疾疾,有人把燦爛霓虹,映入有神、無神的眼簾。
凝視,凝視,怔怔望着一千張、一萬張茫茫然的臉孔,頓悟,我正面臨一段如人潮般聚合、散去的旅程。腳步聲、風聲、月出無聲;摩天樓頂,月亮擰出一滴、兩滴星光,照映玻璃櫥窗一幅冬令資生堂,游來一雙深邃水眸,如此撩人的現代眼眸。
所謂西門町,就是手插口袋,招搖過市?所謂天橋,臺北街頭始終望不見滾滾浪濤的觀音海,海邊的碉堡和飛鳥。
何其匆忙的城市,何其孤單的路燈,騎樓下,除了陌生臉孔,便是站在街角,隨風吹拂的異鄉人。
那個異鄉人。我確知,臺北人的悲歡早已互不相通。
當沉重步履,一腳踩入嗆然的喇叭聲,車來,車去,我木然佇立在一幅血淋淋的電影看板下。想不起,記不得,嗚咽的犁頭山,可有着軍裝男子爲我塑翼,化成深秋鷹隼,細啄子夜觀音水蒼蒼?
仰望啊!記憶的觀音海岸,奔流大洋,淘盡往日多少黃昏雨?
人總是對尚未到來的失去毫無感知,人生許多鄙俗不堪的事都要依靠自己勾消,遺忘或許是一種生存之道。俗人只能見到世界的一半或更少,想到第一本書的寫作表意,如此虛幻、矯情,華麗而少實意,從不持論嚴正考慮未來要寫出怎樣的文字,這不該是寫作新手應有的選擇。
我像極了雨中的蝸牛,假借堅硬的外殼,掩飾內在柔弱的自我,只能在滂沱大雨裡,感嘆自己不過是無可作用的軟肋,不知如何消解!
這個世界是由許多小世界組成。時代在發展,環境在演化,社會事件斷續的在眼下流淌,今後讀者需要的會是集感官、速度於一氣的讀物,我又如何穿越流動緩慢的閱讀現實,察覺個人餘生的寫作意向?或是,只想逕自進入微妙的虛空,寫些矯揉造作、碌碌無爲的廢文?
從未真正離開書桌,也不曾離棄寫作,這些話交織在心中,無所伏竄的撼動許久。
50年後:120蕊文學花
我的一生,大都被心智指使,侷限在寫作中,而寫作是我在冷漠世界唯一的溫度。這本書或是自述爲文心意的最末章節;當年,第一本書是怎麼開始?寫些什麼?把第一本和末尾一本對比,經歷年少到年歲漸長老去的職涯,期間發生怎樣變化?大概也隱匿不少力有未逮的創作困惑,一些從前說過或沒能講清楚的寫作動機,都在這一本書說明。
回望一九七五年出版第一本書《車過臺北橋》迄今,已然五十載。期間從事教師、編輯、廣播、編劇、出版、寫作,不覺完成一二O本書作;只因類型不同、散文、小說、報導文學、文學紀行、歌詞、劇本、小品,便以一二O蕊文學花自喻。就是,七十有五的文人生涯,總要有一段時光,不念過往,不問未來,僅在無垠的時間,體會寫作給生命帶來特別的興味。
第一本書敘述在羣山掩映,叢林搖曳的尖石山居歲月、桃園觀音海岸軍旅生涯,全書篇章大抵在海邊碉堡寫成,並披露於主要報刊;如今,從一一九本著作,擇其五十冊類型不同,數篇細工描繪,文字迥異的作品,記敘創作起源、背景軼事、寫作技能,以至無視熬夜疲累,汲取報導文學的涵義精隨,逐一載記系列「日本文學地景紀行」的文學旅次,不是爲穿透旅行之趣,而是爲尋求匱乏的智慧之光;這個密碼,這個行動,催促記憶,讓我完成第一二○本的《寫作職人的本事》,於此,諸多年少傷懷、年長感觸,或許會跟着文字消長。
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緣?怎麼樣的機遇?讓我腦門敞開,在一個明淨少喧囂的住居社區,磨礪文字,添增養分,自梳清晰的感染力,寫意完成連自己都爲之動容的《寫作職人的本事》;每一本費盡心思創造出來的書,都是一蕊絢麗多姿的花,只能說,是歷練老成的本事(能力),使我勇氣倍增的膽敢溯及這本書所提,每一本書、每一篇文章的寫作本事(原委)。
生非才子,更非才情超邁之士,但夠努力,五十年的寫作生涯,兼及辛勞與欣喜,其中不乏以典雅物語串連環境變遷、心思騷動和生命曲折的情節,不說不明,不寫不痛快。
五十年,甚或七十年,根本無法摧毀與逃離不平靜的歲月,只能隨月色恣意的在陽臺搖動不明的葉影,一次又一次聽聞暗黑裡的夜鶯啼叫。聽着,沒有夜空,星星也不會發亮。
人生是一場露水因緣,每日清晨醒來,就是新的一天;從跨年走過暗夜,又是新的一年。幾年來,媒體人謝蕙蒙熟悉我執着寫作的毅力和出版的決心,就算稍有進步跡象,我還是會認真細讀腳下的土地、足跡。她在臉書分享過一篇細緻分明的讚賞文,這篇寓意深遠的短文,就像在對後中年的人說「青春」,真是受用不盡的誇讚詞:
距二○一五年歡慶他跨過第一百本著作不到十年,今年即來到第一一七本《記得你的好》和第一一八本《文學旅人》,平均一年兩本新書,寫作量相當驚人,他說:「寫作,苦不堪言;不寫,又如死去靈魂的軀殼,更苦。」
《記得你的好》呼應前年出版的《給人生的道歉書》和《我的少爺時代》,彷彿千帆過盡,看見柳暗花明,七十以後的書寫更坦然豁達,流露更多熟年自信,文字也更加抒情柔美,橘色封面上有三個人,像三隻小螞蟻,在穹蒼下十分渺小,也格外孤單,但轉個身看見彼此,似乎遠遠在召喚。人生路上,某個時候遇見某個人,一起走一段,就這樣被記得了……這封面讓人很有感。「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人,後來全都放進人生的匣子裡,不愁不苦了!」阿磻老師如此解。………
這次收下《記得你的好》和《文學旅人》,我的書櫃收藏陳銘磻的作品也來到第三十三本,從最早純粹寫旅遊見聞的《雪琉璃》到切入歷史人物的《戰國武將之旅》,直到結合日本文學和地景之後才真正奠定一家之言(媒體前輩邱海嶽語),這背後所花的時間精力更數倍於以往,他在書中自雲:「要我嫌棄花錢到日本旅行,只爲寫作地景是一種難諫的奢侈,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無法停止使勁緊抓流動生命的風,踏實書寫。」七十三歲(二○二四)的他,一生懸命,終於成爲公認的「文學旅人」,這四個字是二○二三年他在桃圖舉辦日本文學館物語展,主辦單位送給他的尊稱,如今他更用在新書封面上,期許人人都能透過文學地景重新瞭解日本文學,發展更好的雙向交流,加深旅遊的體驗。
宮崎駿在《神隱少女》說:「只有一個人在旅行時,才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它會告訴你,這世界比想像中寬闊。」而他,透過旅行、閱覽及寫作,終於聽見心的聲音。
我不自大也不自卑,接受自己只是凡庸個體的事實,勤耕寫作,謀定生計,平靜的投身世俗,青春,就此畫上休止符;過去的荒唐歲月,就只有狼狽、無奈嗎?也不是,青春或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寶物,寫作也不是何等神聖的行爲,但至少不會讓此生遺憾;走過青春,嘗試戀情,確認自己文筆行不行,才能與迷惘人生交流。每個人的一生,會失去青春,失去性命,一路走來的痕跡,會長久映入腦海,沉浸心底。
世間盡是凡人,孤獨時靜默,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人獨立生活久了,總會不自覺爲孤獨賦予詩意,然,這分詩意只能歸屬喝咖啡的清晨、浪漫的下雨天,其他時刻,孤獨就是孤獨,心事無可棲息時,偶而與人說話或寫文章,不然會習慣沉默。
一生必定終了,人該如何面對生命終局?我很努力寫作,雖然經常板着一張呆滯臉孔,勇氣絕未斷裂,直到如今仍一往直前,停歇不下。時間不是最大阻礙,創意、執筆、讀上幾冊書,這是本色,是本事,是我的記憶小宇宙,更是一個男人守護書寫的唯一傾訴。
我就是因爲容易遺忘,深怕想不起過去發生的大小事,即便把還記得的留下,不想記起來的沉埋,所以才能活命到今天,而今,寫作竟讓那些沉埋的過去甦醒。
身體是性命的容器,靈魂纔是永恆的主角,成長是不斷失去的殘酷過程,幸好人世間尚有文學、音樂、戲劇,承載尋找自我的工具,而人的生命事蹟,委實無法完整塞進一本小小書冊裡;每個人都是自己各種經歷符號的總和,在廢墟般的生命,撿拾碎石破瓦片,補天、補壁或提補一些勇氣,便於逃脫世情風暴,拿捏出奇蹟,即便接受與衆不同的我,後來,那個與衆不同的人,纔會在人羣中發光。(本文收錄於《寫作職人的本事》一書)